第三章 遭難人亡命四空寺(2)(1 / 2)

騙行天下 滄浪船夫 4556 字 2020-08-11

老和尚的圓寂,推遲了他的試水計劃。早在老和尚圓寂半個月前,就已經卧床不起了,徒弟只好把空置了一段時間的便桶重新拿進屋里,屋里就重新彌漫著臊臭氣味,一日三餐,都由徒弟喂流食,屎尿由徒弟像把嬰兒便尿一樣抱著,神智已經不清,嘴里一會兒是和佛祖交談,一會兒又抱怨野性的妻子,不該把野漢子領回家里。突然在圓寂的那天早上,老和尚神智一下子清醒過來,吩咐徒弟趕快到後山小皇庄去一趟,到屯長白有福家去,把他半年前插在白家灶台上灶王爺牌位後邊的護法神符取回來,叮囑徒弟最好能當著眾人的面兒去取,並盡可能把吾佛不再保佑白家的話,說得清楚些。

「為什么哪?」徒弟問他時,老和尚就斷斷續續地把事情的原委透露出來,說自從耶穌教傳來,寺里的香火就不興旺了。後山小皇庄的白有福,是這一帶最先信耶穌的,緊跟著一連幾年,小皇庄就沒有人來廟里上香,更不要說擺供,半年前老和尚到小後皇庄化緣時,看見白有福印堂暗黑,料他挺不過一年,就找了個由頭到他家去,在白家人不注意時,在他家灶王爺牌位後面,插了一張護法神符,指望在白有福臨死前取回來,借以嚇唬那些信耶穌的異教徒。甄永信按師傅指點,進了小皇庄,不一會兒,就讓小皇庄人知道了,他是到白有福家取護法神符的。白家人已被一家之主病入膏肓弄得焦頭爛額,如今又來了個和尚添亂,臉色就變得難看起來,惡聲惡氣地罵他禿驢,讓他滾得遠遠的。甄永信對眼前的一切似乎早有預料,不慍不怒,舉著右手念叨,「阿彌陀佛,罪過罪過,貧僧只取回護法神符便去。」

白家人還想拒絕,這時就有村里上了年歲的人勸說道,「不用攔他,讓他取走好了,省得亂嚷嚷的,招惹村里人看熱鬧。」白家人說根本就沒什么護法神符之類的東西,這禿驢屬無理取鬧。甄永信仍那么不慍不火,打著手勢,堅持說有,是他師傅半年前送來的。村里人就說,「那就讓他去取,取不來,咱再收拾他不遲。」說說鬧鬧之間,一堆人就擁簇著甄永信進了白家,一進門,撲面就是一股濃烈的草葯味,心里暗自詫異,驚嘆師傅真是神人。尊照師傅的囑咐,他沒進里屋給病人祈福,而是徑直走到灶前,伸手從灶王爺牌位後邊抽出一張小紙片,紙片已經暗黃,里面什么經文也沒有,只是用毛筆畫了個歪歪扭扭的「十」字,活像一個小風輪,已被油煙熏得快要看不清了。甄永信如獲至寶,取下後在眾人眼前晃了一晃,就揣進懷里,轉身離去。邊走邊似乎是自言自語,卻又足以讓身邊人聽得清楚,「我師傅說了,從現在開始,吾佛就不再保佑這家人啦。」

甄永信回山時,老和尚已經圓寂了。尊照師傅的吩咐,事先已在廟後的一塊空地上挖了一個大坑,把一口大缸放到里面,在確信師傅已經沒有氣息後,就把師傅托在懷里,費力地走到大缸邊,按照師傅生前打坐的姿勢,把師傅安放進大缸,而後用一塊石板蓋好缸口,就在缸口上堆起封土。沒有任何儀式,老和尚帶著世人無法知曉的迷團,到極樂世界去了。

當夜,甄永信天經地義地把鋪蓋從米櫃上,搬到了師傅的床上。也沒為師傅舉行什么安魂儀式,天一落黑,就早早躺下了。躺在師傅的床上時,心里才覺著有點悲涼。想想師傅英明一世,幾賽神仙,到如今卻落得個埋骨荒野,成為孤魂野鬼,連一個像樣的殯葬儀式都沒有,更不要說世間富貴之家旌幡浩盪的禮殯了。這樣想時,心里不免替師傅委屈起來,眼淚從眼角滾落下來。他實在躺不住了,從床上坐起,穿好衣服,來到正堂的佛像前,點上油燈,手敲木魚,為師傅安魂祈禱。祈禱時,難免要想到自己,想想將來自己就要像師傅一樣日日青燈孤影,守護著這間廟宇,耗去人生美好的時光,再看看師傅今天的結局,就不寒而栗。正是從這一刻起,甄永信心里打定了主意,一當把廟里的瑣事打理停當,就立馬離開這里,憑著自己的滿腹經綸和奇妙的韜略,不信得不到人間的世俗快樂。

如果甄永信沒有馬上離去,那是因為第二天一大早,寺里就有人來上香了。他甚至連早膳都來不及做,就不得不坐在佛像旁邊,手敲木魚,侍候香客們擺供、焚香、磕頭。香客們是從山後小皇庄來的,從香客的嘴里,他知道歸信耶穌的白有福,昨天夜里死掉了,村里人慌了神兒,紛紛議論,說正是四空寺的和尚,收走了放在白家的護法神符,白家失去了佛祖的庇護,才讓閻王爺得了手,這么說來,耶穌還真的管不了閻王爺,所以他們就一大早趕到寺廟里,跪在佛像前,信誓旦旦,發誓往後只信佛,不信耶穌。臨走時也不忘往功德箱里投幾枚硬幣。硬幣落進箱里悅耳的叮當聲,引起了甄永信的注意,便暫時放棄了下山的打算,打算在寺里再住一段時間。以後的幾天,四里八鄉來上香的信客多了起來,甄永信也比往常多了些許忙碌,每天關上山門,第一件事,就是把功德箱打開,把里面的硬幣一枚一枚地拾起。雖說硬幣的面額極小,劃拉起來,也不值到幾個錢,可畢竟是到手的活便錢兒,置辦油鹽醬醋是綽綽有余,這就免去了他每天為這些瑣事走街竄戶地化緣的辛勞。這樣想來,心里不免對已到極樂世界的師傅,崇拜得無可奈何。而香案上的供品呢,除了能解眼下的口腹之欲,還略有盈余。他只得像師傅活著的時候那樣,把一些供品曬干,儲存起來,以備不時之需,日子過得也蠻充實。

四月十八上午,郭家溝的一個老太太來上香,隨筐擓來一個陶瓷佛像。佛像是用紅布裹著的。老太太求甄永信給佛像開光。開光的事兒,師傅沒教過他,不過小時候曾在夫子廟里見過,略知一二,心里也就不慌,滿口答應著,起身找來師傅用的毛筆和盛朱砂的小碟子,往碟子里滴兩滴水,再拿筆尖攪一攪,碟子里就有了紅色。老太太打開包裹,露出一尊大肚彌勒佛,說是剛請的。佛像有點怪,和一般佛像不一樣的是,彌勒佛左手掛著佛珠,右手大臂下垂,小臂緊貼肚皮,向前伸出,掌心向下。甄永信要把朱砂點到彌勒佛憨笑的眉心時,看見彌勒佛前伸的手指間,夾著一個鐵釘,就要把那鐵釘拿掉,不想鐵釘卻像有了靈性,緊貼佛指不肯離去,甄永信使了勁兒,才把它拽下,再看看鐵釘,上面並沒有什么粘東西,心里有些蹊蹺,試著再拿鐵釘靠近佛指,鐵釘就掙脫著要飛到佛指上,必須用力才能把它拉回,反復試了幾次,都是這樣,甄永信有些著迷。

「俺孫子玩時,不小心指把一塊磁鐵石掉進了里面,往外倒時,磁鐵就竄進的佛指里,怎么也取不下來。」老太太有些難為情。

「阿彌陀佛,罪過,罪過,」甄永信舉手頷胸,臉色深沉起來,「我佛訓誡:一心無掛,四大皆空。而今施主這尊陶像,卻連個鐵釘都不舍棄,有違我佛教誨,貧僧實在不敢開光。」

「我也這么想。」老太太嘆口氣,「就怕他不靈,供在家里也保不了平安。你說我那鬼孫子,白白糟蹋了我的錢。」

老太太問這東西不開光,擺在家里好不好?甄永信說亂置佛像,眾神不至。老太太說干脆把它摔碎算了。甄永信就連連擺手,口念「罪過」,叮囑說,故意毀損佛像,罪加一等。老太太正愁沒有辦法,甄永信說可以留在寺里,由他想法兒處置。老太太這才松了口氣,挎著筐下山去了。

一連數日,甄永信都對彌勒佛著了迷。他拿佛手去碰廟里的鐵器,所有的鐵器都像著了魔,掙扎著要跑到佛指上,他拿佛指劃地,一會兒工夫,佛指上就粘滿鐵屑,鐵屑結合在一起,像一根根黑針一樣,粘在佛指上,逞放射狀,又像自衛時的刺猥。甄永信被佛指的魔力弄得興奮異常,連續幾天,夜里失眠,幻想用這種魔力創造奇跡。終於在第四天夜里,他在恍惚中一下子擺脫各種情緒的糾纏,一個大膽的想法赫然誕生。

以後的幾天,甄永信都在寺廟旁的山上采集草葯,憑著有限的中草葯知識,采掘黃連啦,黨參啦,車前子啦,而後拿到山下的小河里洗凈、曬干、磨成粉末,又帶上彌勒佛,在河灘上采集鐵砂,夜里就把葯末用燒紙包成一個個小包。一切辦理熨帖,初六早上,甄永信就關上山門,到熊岳城去了。趕到熊岳城時,天已傍晌,在熱鬧的十字街上,找到一塊空地坐下,打開包裹,取出彌勒佛,放在身前,又把一大張兩邊兒寫著「佛祖顯靈,包醫百病」的燒紙鋪在地上,一大堆款式一樣的小葯包,堆放在兩行字的中間,任何問診的人,只需把患者的病情念叨出來,再向彌勒佛叩三個頭,就可以從一堆葯包里揀一包葯,讓彌勒佛測驗,如果彌勒佛掌心向下伸出的手,抓住這包葯,這葯就是對症的靈葯,如果彌勒佛不抓這葯,這包葯就不對症,患者就得從一堆葯里另找一包再試,直到找著為止,如果最終找不著,就證明病人患的是死病了。而且這種聖丹靈葯極便宜,每包只肖一個銅板。

一群看熱鬧的人,都嗤笑這和尚有些痴癲,不相信一個陶瓷彌勒佛,會有驗證葯效的靈性。直當一個漢子,照法念叨了一遍他母親患的抽瘋病,向彌勒佛叩了三個頭,從一堆小葯包里拿起一包,送到彌勒佛的手下,奇跡剎那出現了,葯包倏的被吸附到彌勒佛的手掌,必須用力才能取下。圍觀的人都被驚得目瞪口呆,個個毛骨悚然,擔心自己剛才嘲笑這禿驢,屬於褻瀆神靈,將會遭到佛祖的懲罰,不買葯的也紛紛掏出錢來,放在和尚收錢的缽里,以便破財消災。而家里有病人的,則忙著向彌勒佛念叨患者的病情,取葯放到彌勒佛手上,驗證是否對症。只一頓飯工夫,一堆葯包就賣了不少,剩下的都是對哪一種病也不對症的葯了。甄永信就把剩葯裝進褡褳,收起彌勒佛和缽里的銅板,飄然而去。

以後的日子,隔三差五,熊岳城人就看見一個缺了兩顆門牙的和尚,在十字街的熱鬧地角,用彌勒佛顯靈的方式,出售萬能神葯,賣葯後又到錢庄,把銅板兌換成銀子。消息很快傳遍附近的十里八鄉。又過了些日子,只要和尚一到,幾乎等不及他把一切布置熨帖,一堆葯包就被患者搶到手里,排著長隊向彌勒佛念叨病症,叩了頭,就把葯包送到彌勒佛手下去驗證,靈驗了,就興高采烈地掏出一枚銅板,放到和尚化緣用的缽里,不靈驗的人,則垂頭喪氣,心情不悅地問和尚下一次來的日期。這種忙亂搞得賣葯和尚挺狼狽,疲於應付,他一邊要指導詢診者如何向彌勒佛念叨病情;幾乎同時還要囑咐他們別忘了叩頭;教會他們如何驗證葯品是否靈驗;盯著每一個得到靈葯的人掏出一板銅板放進缽里,免得手忙腳亂中,忘記了最後一個環節。現場的秩序挺亂,必須有人出來維持才行。

前來維持秩序的,是個年輕人,年歲不大,不會超過甄永信。此人面色白凈,氣質斯文,語調不高,卻極具說服力,一會兒工夫,就把現場混亂的場面維持得井井有條,他先讓問診者,如何按先來後到的順序排成一條長隊,而後就輔導詢診者如何陳述病情,如何磕頭,如何取葯驗證,並特別強調了得葯後,不要忘記掏一枚銅板。這種輔導是有效的,果然,排隊的人幾乎都能把一切做得恰到好處。念咒語、叩頭、驗證、掏錢,動作一氣呵成,流水作業一般,科學而准確。甄永信甚至可以完全闔上眼睛,坐在那里靜聽一枚枚銅枚落進缽里的清脆聲。心里滋生著對年輕人的感激。年輕人操著與本地截然不同的口音,像北方話,卻又明顯摻雜著煙台方言。他是在圍觀了幾次賣葯後,主動幫助維持秩序的,每次賣完葯後,只是會心的向甄永信點點頭,而後轉身離去,連一個受助者表達感激的機會都不給。這就讓甄永信內心越發感激,老覺著欠了他一個大人情。

一天晌午,賣完葯後,當圍觀的人紛紛散去,年輕人沒走,而是蹲下身幫甄永信收拾,一邊收拾,一邊交談,兩人就互通了姓名法號和庚齒。年輕人姓賈,名南鎮,表字慕仙,膠州府人,多年前闖江湖至此。在把陶瓷彌勒佛拿紅布包好裝進褡褳後,年輕人開了口,「師傅今天可肯賞臉,陪小弟下頓館子?」甄永信馬上明白,這年輕人,是在索要這幾天幫忙的犒賞,便爽快答應,「那是自然,那是自然,貧僧做東。」

「師傅言過了,」年輕人看透和尚的心思,「小弟雖窮,也不至於下賤如此,幫了點忙,就討報償。更何況今日飯局,也無需小弟破費,哪里還要師傅費心?只是去了館子,師傅無須多言,吃了就走,如此而已,可請師傅記好嘍。」

甄永信不知年輕人葫蘆里賣的什么葯,只是應聲,跟著年輕人到了一家飯庄。飯庄的跑堂的見二人進來,也不照應,二人徑直走到靠窗的桌前坐下,桌上已經沏好了一壺茶,年輕人先給甄永信斟了一杯,接著又給自己斟上。年輕人也不叫菜。甄永信正在疑心年輕人是不是在等自己叫菜,而自己卻不懂江湖規矩,愣在這里發懵。一杯茶還沒喝完,跑堂的就端著托盤過來,一聲不吱地把菜擺到桌上。都是些素菜,不犯戒,兩人便動起筷子。甄永信清楚記得,爹死後,自打結婚以來,就沒吃過這么可口的飯菜了。一番大快朵頤,渾身咸到通體暢快。當年輕人示意要走時,甄永信忘記了來前年輕人的囑咐,把手伸進褡褳里去摸錢,年輕人及時阻止了他,兩人起身,一聲不吭地就走出了飯庄,遇見跑堂時,也沒陰攔。甄永信很是納悶,剛要開口尋問,年輕人看出他的迷惑,連忙擺了擺手,「雕蟲小技,不足掛齒,僅飽口腹而已,和師傅的大智慧比,已是乾壤之別。」說完幾句客套話,兩人相互拱了拱手,作別離去。一路上,甄永信都在思量,這年輕人是靠了什么法術,能這樣白吃白喝呢?

以後的情況,都是這樣,甄永信一到,年輕人就來維持秩序,葯賣完了,兩人就下館子,不需叫菜付錢,吃完飯抬屁股走人。不同的是,兩人的交談明顯比過去多了,都覺著投緣,惺惺相惜,相見恨晚。大約一個月後,一天中午,走出飯庄,賈南鎮比往常多送了甄和尚一程路,在城東橋頭上,賈南鎮依依不舍地告訴甄和尚,「往後兄弟就幫不了師傅了。」

「這是為何?」甄永信愴然若失,心里好生蹊蹺。

「咳,江湖闖盪,四海為家。」賈南鎮隨手拽斷路邊一株毛毛草,扯斷幾截,扔到橋下的河里。

「兄弟欲往何方?」

賈南鎮兩眼迷惘地晃了晃頭,兩人木木地立在橋頭,過了一會,甄永信若有所悟,手伸進褡褳摸索著,「和兄弟相處雖短,緣分卻深,為兄身無別物,只有今天賣葯所得零錢,兄弟拿去,以備不時之需。」

賈南鎮立刻制止,一手把住褡褳,一手握住和尚的手腕,而後把和尚手里的錢,一枚一枚摳出,放回褡褳。「師傅如此,便是見外了。你我雖說萍水相逢,盡為他鄉之客,但情投緣合,相處亦勝似親兄弟,你說是不?」

「那當然,那當然。」

「既然如此,臨別贈金,不也顯得俗不可耐?」

「可為兄實在身無別物,何況賢弟四海為家,也需花費,身無盤纏,如何應付?」

「師傅不知,大丈夫兩腳立地,口中取食,天道煌煌,豈能把我餓死不成?」

「話雖如此,有備無患啊。」

「照此說來,師傅真要饋贈小弟些什么不成?」

「那還用說?」說罷,又把手伸進褡褳里去摸索。

「且慢,且慢。」賈南鎮又握住他的手腕勸止。「師傅可知,授人以魚,不如授之以漁啊。」

「此話怎講?」甄永信立時警覺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