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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娘子。」
僮仆弱弱的聲音自燈下傳出。
「無事,我睡不著,去院中走走。」
「是。」
小僮仆年方十一,是之前犯官家中童子,被判入教坊。
月余前,李治重賞蘇大為,將這處東市的豪宅,連同一批犯官子女,大筆一揮,全都賜給了蘇家。
眼前的小僮仆正是那一次進入蘇府。
見到主母聶蘇從房中走出,值守的小童仆揉了揉迷糊的眼睛,忙小步上前行禮請安。
跟著聶蘇亦步亦趨的走到院中。
入冬時節,夜色凄寒。
院中百草皆枯,唯有一株桃樹吐露著新枝,看上去頗為特別。
小童仆見聶蘇在月下踱步,有些自做聰明的指向桃樹:「聶娘子,聽說這桃樹是從舊宅移來的?入冬了別的花草都謝了,唯獨此樹,竟在冬月里吐新芽,府上的人都說這樹是修煉成精了。」
聶蘇回頭看了一眼小童仆,嘴角微微上翹,似笑似嗔道:「不許亂說。」
聶蘇如今嫁為人婦,早已過了天真爛漫的年紀。
但她的神情氣質,仍如少女般,一顰一笑,靈氣十足。
一雙如鹿般眸子,顧盼流轉,清澈至極。
小童仆吐了吐舌頭。
只見聶蘇輕移蓮步,走到桃樹旁,伸手撫摸著樹干,似乎在回憶。
「這株樹在我們蘇家,也有十余年了,當年因我會錯了阿兄的意思,累它在冬月里開花,結果被阿兄責怪。這次喬遷新宅,不忍將它留在那里,所以一起移過來了。」
說著,聶蘇輕撫桃樹:「桃兄桃兄,我知你的心意,為我們蘇家有新居而喜,但是不必太為難自己。」
小童仆在一旁暗道:自己這主母什么都好,就是有時像個孩子,居然跟桃樹說話,它聽得懂嗎?若聽懂,那就真成精怪了。
小童仆自己還是個孩子,卻把聶蘇當孩子看,本身就挺搞笑的一件事。
他這念頭才出來。
就見聶蘇撫摸的桃樹,枝條舒展舞動,發出沙沙響聲。
月下樹影起伏,似在點頭。
「啊!」
小童仆小臉嚇得煞白,才叫了一聲便捂住自己的嘴,兩眼瞪得溜圓。
再看那桃樹,長得有一人合抱般粗,看起來實在粗壯得不像話。
而且在冬月里開新枝,還能聽懂聶娘子的話。
這樹,莫非真成了精怪?
小童想起聽府中下人傳的那些故事,有鼻子有眼的,一時間差點嚇尿了。
「怎么?」
聶蘇收回手,狐疑的看向他。
「聶娘子,這樹……」
小童才說了一聲,卻發現桃樹靜靜的立在那里。
並無任何異樣。
哎,方才好像是看花眼了?
是不是風吹的?
小童仆一時不敢確定。
瞪眼把桃樹看了又看,除了覺得這樹長得粗壯一些,還有冬季吐新枝怪一些,別的什么也看不出來。
大概……是真的眼花了?
聶蘇眼波一轉,似是想到了什么,向他招手道:「明日你跟廚房說,多買些菘菜。」
「哎?」
「阿兄和阿娘愛吃。」
「喏!」
小童仆忙學著大人樣,鄭重行禮,表示記下了。
「好了,這里沒你的事,你先回去。」
「聶娘子,這樹……」
「乖,聽話。」
聶蘇伸手摸了摸他的腦袋,眼波忽地一動,轉頭看向一個方向。
視線越過桃樹,越過高牆,投向前院書房。
這么晚,還有客人?
……
奪奪奪!
輕輕的敲門聲,裹在風聲里極為細微。
就像是黑貓小玉在夜里用爪撓門。
一聲聲,撓在心上。
蘇大為在屋中正襟危坐,開口道:「既有客到,請進。」
手指一彈,一抹電弧劃過。
屋角的鯨油燈被點亮。
書房門發出吱呀一聲輕響,裂開一條縫隙。
隱隱見到黑霧在翻涌。
似乎有某種異物懾於蘇大為的威勢,一時不敢進入。
沉默片刻,才有一個聲音道:「見過蘇郎君。」
「刀勞?」
蘇大為眉頭微皺:「熒惑星君呢?」
「星君他……他……」
刀勞的聲音才出來,就又有一個沙啞陰森的聲音蓋過他:「退下吧。」
「是。」
黑霧翻騰著,悄然後縮。
書房門前,不知何時多了一個人。
鯨油燈的光芒投在此人身上、臉上。
可以清晰的看到這是一個面目陰郁的老者。
蠟黃的皮膚,額頭臉上皺紋堆疊。
鬢發用一枝銅簪束著,分毫不亂。
一雙豎瞳在眼眶里,閃爍紅芒。
正是多日不見的熒惑星君。
蘇大為與他,一個在屋內,一個在門外,一時都沒有說話。
片刻後。
「我來了。」
「其實不該來。」
「有些話,終要說清楚。」
「也好。」
蘇大為的目光飽含著復雜情緒,落在熒惑星君的臉上。
他向著自己桌前坐位一指:「鬼叔,進來敘話吧。」
熒惑星君眼神閃動了一下,點點頭,一步跨入門中。
蘇大為留意到,他的腰好像更彎了。
臉上的皺紋,鬢間的白發,無一不說明他變得更老邁。
熒惑星君帶著絲絲寒意,就這么坐在蘇大為的對面。
能感覺到,他體內壓抑的極為暴戾的力量。
這種力量,似乎被熒惑極力在壓制。
蘇大為眉頭微皺:「鬼叔,你的身體……」
桂建超擺了擺手:「感謝你還叫我一聲鬼叔。」
「你陪伴了我十幾年,不叫你鬼叔,還能叫什么?」
蘇大為似乎沒聽出桂建超話外之音。
他關切的看向桂建超:「如果有什么我能幫你的,可以告訴我。」
桂建超顯然想不到蘇大為會是這個反應。
他沉默了片刻,血紅的雙眼深深看著蘇大為:「你不恨我?」
「為何要恨?」
蘇大為迎向他的目光,眼中一片坦盪。
許多信息,在兩人視線交匯中,傳遞給對方。
嗯,桂建超對蘇大為撒謊了。
一月前宮禁亂前,熒惑曾登門拜訪,告訴蘇大為自己被「決」篡位。
他要遠離長安去避世養傷。
但是結果,他並沒有離開長安。
這件事,蘇大為後來肯定是知道了。
畢竟,熒惑被李淳風撞見過。
而以蘇大為的聰明,自然以此反推出許多來。
決究竟是真的篡位,還是熒惑星君推出的一個傀儡?
以決那種只有力量,頭腦不足的家伙,真的斗得過統制長安詭異百年的熒惑星君?
若這一切都是熒惑星君在幕後操控,那么目地是什么?
宮禁之亂,那一夜,決率領著詭異沖入禁中,竟找到了隱居修煉的李治。
這本身就透著許多反常。
詭異為何在那一夜發難,又怎么能順利進入大明宮。
又怎么知道李治的真身在何處?
書房內,鯨油燈的光芒在閃爍。
就像是熒惑星君此時波動的內心。
「是我做的。」
面對蘇大為坦盪的眼神,桂建超笑了。
這笑容既有苦澀,也有釋然。
「早知瞞不過你。」
「蜀中事後,鬼叔不甘心?」
「自然是不甘心的。」
桂建超輕輕彈動著食指,就像他當年在刑房里對人用刑前的前奏。
手里,仿佛有一柄看不見的刀在游走。
「熒惑守心,是我實力最強的日子,但是當日,卻被你攔下,導致計劃功虧一簣。」
「鬼叔。」
蘇大為嘆道:「其實以你的性子,不適合做這種事。」
這話,有多種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