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5、 我見凡流終不免(2 / 2)

歡想世界 徐公子勝治 4574 字 2022-07-11

以梅野石的修為,完全可以當場拍死伏凌客。可是伏凌客同時又告訴梅野石,拍死他沒用,他還有同伙,只要他死了同伙那邊就會立刻動手。

那么梅野石怎么辦,是選擇保全家人的命,還是保華真行的命?

假如這么想,其實就掉進了思維陷阱——伏凌客所畫好的思維陷阱,但為什么要跟著這種人所畫好的思路走?

現實的道理很簡單,梅野石無權為了保護家人去傷害華真行,他只是有責任去阻止伏凌客的這種行為。

修士說出的這種話,絕不能理解為普通人的口嗨,因為他們不是普通人,說到就可以做到,修為越高越是如此,若是大成修士,更是說了便會去做的。

假如他真要做,普通人根本防范不了。

華真行突然想起了楊老頭曾給他的一個警告,假如有歹徒拿槍指著你,你絕對不要去賭對方的槍里有沒有子彈、槍法夠不夠准。

這個道理不僅適用於被歹徒槍指著的當事人,也適用於趕到現場的警察以及圍觀群眾。修士本人就相當於一把槍,當他做出這種要挾時,就絕不能視為口嗨。

立共誅戒,就是要跳出這種思維陷阱,盡量讓所有修士都遠離這種困境,它最主要的意義並不在於事後懲處。

假如目的只在於事後懲處,散行戒就夠了,沒必要特意再立一個共誅戒。事先劃一條紅線,這道紅線絕不能碰,誰碰誰死,天下共誅。

梅野石的話應該說得夠明白了。可是周榮仍然問道:「梅盟主,我尚有一惑。當年之魯慕白,前日之林太為,話已出口,事未實行,便已陷必死之境地。

如此境地,只能做困獸之斗,或殺人滅口,或受人鉗制,再無回頭可能,此事難道就不能有更好的解決方案嗎?

之所以如此說,共誅戒已立千年,今日仍有人觸犯,比如魯慕白,比如林太為,這還是已查明的,未查明的又有多少?

魯慕白因此受淩吉偉所制,林太為因此受陸高乾所制,而後為禍更大。共誅戒並未防范其行,反令其受制更為大惡,如何才能避免?」

周榮並無大成修為,當然沒有掌握神念,更別提更聲聞智慧神通了,所以她就是正常的開口說話,卻讓華真行聞言一驚。

華真行驚訝的不是周榮的問題本身,而是驚訝於居然還有人會說出這種話來!這就像在大學的數學課堂里討論一百以內的四則運算,難免給人一種荒誕感。

許是因為職業的關系,看見周榮,華真行莫名就想起了曾經的董澤剛。

周榮以「怎樣更好地執行共誅戒」的名義,企圖提出一種建議。在華真行看來,這就是把明確的規則模糊化,增加了人為操作的空間。

梅野石剛剛提到了言行之辯,周榮就現場演示了一番。周榮這種說法,目的是怎樣更好地執行共誅戒嗎?當然不是!

由言知行,見因知果。從觸犯共誅戒必誅,到某種情況下可以不誅,那么屆時誅還是不誅,就看掌握權力的人怎么操作了。

周榮還很含蓄地對共誅戒的必要性提出了質疑,共誅戒已存在一千多年,但並沒有阻止今人仍在不斷地觸犯共誅戒。

既然如此,共誅戒是否還有必要存在?

有些觀點是不值一駁的,更不應該在這種場合出現。自古法律都禁止殺害無辜,可是自古及今都有人犯下罪行。

你可以很輕易得出一個結論,禁止殺人的法律存在,並沒有阻止世上有殺人犯的出現。但是你不能由此得到另一個結論,就是禁止殺人的法律沒必要存在。

因為沒有發生的事情,人們是看不見的。因為共誅戒的存在,極大減少了修士之間互相要挾的行為,使眾人皆無後顧之憂,這早已是昆侖修行界的共識。

周榮大概也覺得此說不妥,所以話風一轉又變成——共誅戒是否有必要修改?

她還是以魯慕白舉例,在其尚未真正造成嚴重後果之時,就已經面臨天下共誅的處境,反而會將其逼到魚死網破的境地,或者不得不受人鉗制。

其言下之意,就是如今的共誅戒是否過於嚴厲了?這一問才更有迷惑性,真正代表了某些人想帶的節奏。

這時有人突然開口吟道:「醉使青牛蹋青苗,你若無法便無天?萬金難求登雲徑,卻賴農家幾文錢!」

循聲望去,開口者是來自昆侖仙境的散修領袖、在場輩分最高的修士陶然客。

緊接著又有一人開口道:「桓侯病入膏肓後,卻疑世人求葯灸。此生習得長生術,何故見事思下流?」

接話者是一名道士,坊龍觀觀主楊繼道,他也算是此地的東主。

逍遙派執事年秋葉亦開口道:「春播谷麥為生計,身裹織紡御冬寒。我見凡流終不免,你說大患是衣餐。」

華真行從未見過這個場面,難道是周榮的一席話,點燃了大家的創作熱情?其實這幾位念的詩都很特別,稱為讖言詩或偈語詩。

華真行差點都來了興致,可終究沒有開口也弄一首,他今天已經打定主意盡量不說話,再說他也不擅長此道,看樣子還得繼續學習。

假如華真行沒聽錯的話,這幾位好像在罵人?

立共誅戒的目的,是為了保護在場所有人,那么質疑者的目的,難道是要保護那些犯了共誅戒的人嗎?

我們應該把心思用在什么地方,是保護自己以及親眷家人不受傷害;還是想盡辦法,讓那些企圖傷害我們的人怎樣逃脫處罰?

魯慕白犯共誅戒,為求生不得不受淩吉偉的要挾,林太為犯共誅戒,為求生不得不受陸高乾的驅使,這是共誅戒的問題嗎?

人人都要吃飯,人人都會死,吃不吃飯都免不了一死,於是就用不著吃飯了,或者干脆便將死亡的原因歸結於吃飯?

如今只問一句,諸位願不願意有另一位修士,用親眷家人來威脅自已?如果回答是不願,便是達成共誅戒的基礎共識。

假如不承認這個共識,昆侖盟也就不必要存在了……大概就是這幾位要表達的意思吧。

梅野石倒是沒唱偈念詩,等他們念完了詩,才面不改色地反問道:「陸高乾此刻可受誅,又因何當受誅?」

這句話是自問自答,因為陸高乾現在還沒死呢,仍被和鋒真人的劍意鎖住神氣,就站在空地一旁。

梅野石講的是昆侖盟的議事與執行原則,與世間的秩序治理原則是一致的。

有人可能看到的只是投票表決,可是投票表決本身並沒有實質意義,它只是形成某種秩序的授權方式。在場的二十五派執行宗門,並無權直接決定陸高乾的生死。

這就像部族里的丟了一件東西,小偷沒抓到,於是全體族人投票認為誰是小偷……這種做法與結果都是毫無意義的,也是不應該的。

真正秩序原則,是大家首先達成共識,認定偷竊行為是錯誤的,約定其需要受到何種懲罰。那么偷竊行為發生時,先拿到證據,證明某個人偷了東西。

有了證據也抓住小偷之後,那就根據族人的約定來表決怎樣處罰。假如不按照約定執行,那么無論是原諒還是重罰,都失去了依據,族人的約定也失去了意義。

在今天這個場合,大家討論問題的基礎,就是昆侖盟已經達成的共識。而方才周榮所問已經超出這個范圍,變成了是否推翻共識。

周榮仍然開口道:「那我還有最後一問,若魯慕白,若林太為,話方出口,事尚未成,該如何挽回?」

梅野石:「方才白庄主與丁掌門已有問論,提及『放下屠刀、先請自囚』。屠刀當放則放,尚有一線生機!

應當場從認其錯,立誓不犯,負荊於宗門、傳告於昆侖。這一線生機自古皆存,本無需另議,今日既有人問起,那便明確之。」

聽到此處,華真行突然明白過來,為何白少流和丁齊方才有那樣的一問一答,扯什么放下屠刀?原來話在這里接著呢!

梅野石正式回答了周榮提出的問題,還是以魯慕白為例。

從頭捋一捋魯慕白觸犯共誅戒這回事,是其女庄陽泉嫁給了昆侖修士尚海平,結果庄陽泉又勾搭上外商凌吉偉,婚後七個月就生了個混血的大胖小子。

尚海平盛怒之下砸了家,跑去當面質問庄陽泉,凌吉偉居然跳出來了阻止。尚海平哪里還忍得住,動手將凌吉偉給揍了,司法鑒定為輕微傷。

尚海平因此被警察帶進了局子,差點承擔刑事責任,還好被家人撈了出來。

尚家咽不下這口氣,他們在當地還算有些勢力,決定將庄陽泉和凌吉偉都給送進去。凌吉偉的罪證不好收集,可是庄陽泉的罪證還是搞到了一批,主要是經濟犯罪。

魯慕白聞訊私下約出尚海平,要求他放庄陽泉一馬。尚海平則說此事不是自已干的,而是他的家人不可能就這么算了。

魯慕白則要求尚海平回去阻止自已的家人,否則魯慕白就會親自動手。此話一出口,兩人的臉色都變了,尚海平當場反問了一句:「魯掌門,你可知共誅之戒?」

周榮剛才要問的,就是在這種情況下,魯慕白該怎么辦?

梅野石給了明確的回答,此時魯慕白確實還有一線生機,便是丁奇方才所唱的偈語「放下屠刀,先請自囚」,當場就認錯改過、立誓不犯!

魯慕白或許可以想別的辦法去幫自己的女兒,但絕不能用這種方式去要挾尚海平。

他需要坦然向尚海平承認,剛才不應當發出那樣的威脅,並且立誓絕不會那樣做,然後回去將這件事告知宗門,並通知昆侖盟。

在這種情況下,昆侖盟不會殺他,也沒必要發動天下共誅。但魯慕白定風潭的掌門肯定是做不成了,面壁禁足恐怕都是最輕的處罰。

假如魯慕白還想在人間行事,那就封禁其神通法力,終生不得再動用。昆侖盟對此情況早有定論,其實也寫在各大派包括定風潭的門規中。

魯慕白當然知道這些,剛才發問的周榮其實也知道。

這樣的處罰雖然留了一線生機,但看似也太嚴厲了。可是再轉念一想,真的很重嗎?假如從一個普通人的視角,其實等於沒處罰呀,魯慕白還是可以做個普通人!

假如魯慕白如此選擇,他可能不會死,定風潭這派宗門也不會覆滅。

有這一線生機在,難道就能阻止魯慕白鋌而走險嗎?實際上並沒有!魯慕白明知如此,仍然選擇向尚海平動手。

他可能是想殺人滅口,也可能是想拿下尚海平逼其保守秘密,總之一念之差便是死局。

這事本就是化名凌吉偉的岡比斯庭大神術師傑姆-馬利納格茲布下的一個圈套,魯慕白自已踏進了陷阱。

二十多年來,無人知曉這一段內情,因為魯慕白、凌吉偉、尚海平這三人都死了。直到上個月,三夢宗大弟子丹紫成跑去幫庄陽泉搬家時,才發現了線索。

梅野石說完了,和鋒又開口道:「問論至此,緣法已分明。今日已解惑,他日若有人再起鼓噪,當與禍同流,此乃昆侖之定議!」

梅野石接著問道:「當誅陸高乾,諸位可有異議?」

在場的二十五派執行宗門代表皆無異議,梅野石又看向陸高乾:「陸道長,請自決。」

陸高乾卻搖頭道:「貧道不自決,請受誅,爾等誰來動手?」

梅野石一伸手,祭出了一面古色古香的銅鏡。丁奇趕緊上前道:「梅盟主以青冥鏡誅陸高乾,未免有傷天和,還是方外門來動手吧。」

這時又有人開口道:「華總導因此受傷,就讓華總導親手了結他!」

華真行微微一怔,這里怎么還有他的事?但他打定主意就當沒聽見,甚至都沒有看過去,但站在他背後的王豐收卻微微一皺眉。

王豐收當然沒動也沒說話,可是在華真行的元神心像中,卻仿佛見到這位王大使掏出小本記下了。這類似於心理測寫,可以視為某種意義上的他心通吧。

話還沒有說完呢,只見刀光一閃,陸高乾突然萎地。原來是冼皓從丁奇身旁走出,一言不發就來了一刀,等眾人反應過來,她已經收刀回去了。

論修為陸高乾當然比冼皓高得多,可他此刻被和鋒真人的劍意束縛,根本無從躲避,然後便是令很多人都目瞪口呆的一幕。

冼皓斬出的這一刀很特別,與其說是刀光還不如說是刀的軌跡吞沒了光線,暗影掃中陸高乾的身形,沒有留下任何傷痕,陸高乾隨即萎地便失去了生息。

在眾目睽睽之下,只見其人速度迅速干枯、龜裂……散落成一地塵埃,只留下發簪。

很多人都被嚇了一跳,梅野石卻仍面不改色,冼皓動刀還能留點渣渣,假如讓他動用青冥鏡,那恐怕連灰都不會剩下。

梅野石:「陸高乾已伏誅!諸位謹記,共誅之戒,要在共誅!共誅乃昆侖之責,而非我等之權!」

話說到這里,華真行已豁然開朗,終於明白昆侖盟今日為何要安排周榮問那么一串問題,就是為了明確共誅戒的性質。

共誅戒的核心,並不在於規定某種行為是禁止的,而就在於「共誅」二字。

這是昆侖盟必須承擔的職責,而非可以選擇的權力。有人對共誅戒的質疑,其目的恐怕就是想將必須承擔的職責,變成可以選擇的權力。

不得以神術師的普通親眷家人安危為要挾,在岡比斯庭的神術師守則中也有類似的規定,但它與昆侖共誅戒的區別,就在於「共誅」二字。

須天下共誅之,岡比斯庭沒有這樣的共約,或許是組織與執行能力的問題,但更重要的是邏輯出發點不同。

假如有人觸犯了共誅戒,會遭到昆侖盟的集體追殺,最主要的力量保證就是二十五派執行宗門。這對他們而言是一種集體責任,也是不可推脫的義務。

有權可以處理,和有責任必須處理,這兩者之間有本質的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