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八十三章 天地之悠悠(1 / 2)

鳳囚凰 天衣有風 2849 字 10个月前

容止靜靜地按住她的手。

他的手蒼白冰冷,可是動作之間卻有無限溫柔,楚玉可以看到,一滴滴血珠從他眼角沁出來,順著臉頰滑落,落到雪中時,卻成了一粒粒嫣然紅豆。

「怎么會這樣?不是說近兩年你的身體好轉了么……我明白了,為了趕來這里,你是不是付出了什么代價?」楚玉又急又怕,想伸手去抹他眼角的血跡,卻又害怕碰壞他,她哀求地望著容止,哽咽道:「容止,你想想辦法啊……你不是一向很有主意的么?」那么多詭計,總有能用的吧?

容止微微笑道:「有什么法子?你也說過,我就算再怎么本事,也敵不過所謂命運,這般了結,倒也不壞。」

眼看著血從容止的眼角chún畔流出來,過了一會兒,他的鼻端耳中也淌出同樣的鮮紅來,楚玉渾身冰冷,手足無措。

七孔流血。

斑駁的血跡在他雪玉般秀美潔凈的臉容上流淌,在駭人的詭厲之中,卻又顯現出別樣的出塵安寧,容止笑了笑,隨手端起一捧雪,擦拭狼狽不堪的面孔。

方才他也這么做過,只不過那時候只有嘴chún溢血,現下大約到了最後爆發的時刻。

楚玉不言不語,一動不動,容止反手握住她的手掌,抬起來送到chún邊印下輕輕一吻,柔聲道:「原本不想讓你知曉,但既然你發現了,我還是告訴你吧,平城那兒,我輸了,輸給了馮亭和天如鏡。」

「天如鏡暫時將手環給我,讓我跨越兩千里行程趕到洛陽,我還能cào縱手環的時候。瞧了會里面的東西,今後幾十年,不管南朝北朝都不能算太安定,但是總有地方是有幾年太平的,這我已經寫在一封書函里,讓我的部下攜帶者,你待會找一個叫陸鳴的人,問他要即可,按照上面所寫。你可以自行決定去處。」

「不過其實你去哪兒都不妨事,我臨出發前,求師兄今後代我保護於你,他算是被我這個沒良心的師弟給坑害了,就連死後也不放過他。」

「我原本一心想掌握這萬里河山,但這些年來,聽你說古道今,這份念頭反而漸漸有些淡了,天之悠悠如此廣闊,你我在此之間不過滄海一粟。縱然君臨天下,我亦不過是區區螻蟻,這江山。我就算是到手了,滋味也未必如同原先說想的那般好。」他是通透穎慧之人,一旦接觸到什么,便能觸類旁通,迅速擴展開來,而他得知今後的世界,以及楚玉從前生長的環境時,眼界也更比從前高了一籌不止。雖然說不上立即大徹大悟,但有些事,總歸是看得淡了些。

「我這人素來不做無利之事,此番救你,也是如此,我覺著救你會比得到北魏更好些,便舍北魏而取你。」容止十分平靜地道。

「天如鏡一定會來尋你,問你索還手環。屆時你打算如何處置他,都看你的意思,他沒了護身之物,有滄海師兄在,你就是想殺了他出氣。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楚玉看著他,說不出話來。只拼命搖著頭,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否定什么,拒絕什么,排斥什么,可是她不想聽他繼續說下去,仿佛只要他不說遺言,就不會死一樣。

容止想了想,沒再想出來什么可以交代的,覺得眼角又有液體流出來,他嘆了口氣,道:「我原本沒想讓你見我這般狼狽模樣的,怎么料到你眼下竟是知我甚深,稍有異樣便給你瞧出來。」

他又一次抬起手,想要抹去臉上血跡,卻忽然覺察手背上也流出了鮮血,忍不住又是一笑:「太狼狽了。」

從手背開始,好像有無形的刀刃劃過他的身軀,一道又一道的,縱橫交錯地,毫不留情地切割。

很快,他的白衣由內而外地被染紅,雪白的衣衫竟變得鮮紅一片,地上冰雪亦浸在血水里。

楚玉驚駭欲絕。

一刀。

兩刀。

三刀,四刀,五刀。

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刀。

一百零一刀。

……千刀萬剮。

仿佛有無數的刀刃在他身體周遭飛舞,那燦爛的艷紅血光,組成最後的鎮魂tiáo。

先是七孔流血,再來是千刀萬剮。

可是,他的臉容,還是那么安寧,他的眼眸底寫著刻骨的冷靜,又是那么溫柔——楚玉幾乎為了這個眼神死去。

可是現在卻是,他為她而死。

楚玉再也控制不住,想要去抱住他,卻撈了個空,容止輕飄飄地站起來避開,連退幾步退到山崖邊,身後便是深淵江水,他淡淡道:「你莫要靠近我,我體內那奇異力量眼下已完全失控,或許會不慎傷著你,你站得遠一些……你們來得正好,你們把她架住……不對,你們是誰?」模糊瞥見山下上來兩條人影,原以為是桓遠等人追來,容止毫不猶豫地道,但很快便覺察出不對,他秀麗的眉梢此刻也滿是鮮血,微微一顰,又微笑起來道:「原來是你,花錯,你還沒死。」

此刻他視線已然模糊,視野之中一片灧灧鮮紅,甚至連近在眼前的楚玉都看不分明,但還是能感覺到,來的兩個人,其中一人扶持著另一人,被扶持的那個人,氣息極為虛弱,似是才受了重傷。

楚玉轉過頭去,看見一身紅衣的花錯,在另一個身穿斗篷看不清臉容的人的攙扶下,慢慢地走了上來。

原來花錯先前雖然受傷頗重,但容止的最後一箭,因他竭力阻了一下,只射進他xiōng口少許,並未觸及心臟,只是因失血過多暫時倒地昏迷,他身旁那人披著厚厚的斗篷,自稱是途經此地的旅人,花錯才一蘇醒,在那人攙扶下走了一段路後,正好瞧見楚玉的足跡,便一路跟了上來。

容止話音才落。花錯便下意識尖銳反駁道:「你死了我也不會死……你這是怎么回事?」死里逃生一遭,他的心境平和不少,可看見容止,卻還是禁不住想刺上兩句。

然而看清楚容止此時的模樣,發覺他身上的血並不是別人的,而是他自己的時候,花錯呆住了。

容止怎么會到如此末路?

容止平靜無波地道:「你也不須費神殺我了,從前是我對你不住,眼下我便將死。也算是以命償你,以血還血,你解了心頭恨,便就此去吧。」

他懶洋洋地沖楚玉笑了笑,雖然遍身血wū,笑意之間,卻有著十足春光明媚的味道,眼眸清遠高雅,正如最初見面那時。

「我不想留下屍身,你也莫要看著。這么死去,必定很不好看。」

說罷,他後仰倒去。

他的眼睛里已經全然看不見。腦海之中卻又有無數的影子飛掠而過。

這一刻,他的心完全地敞開,無數感情涌現出來。

對父母的冷漠,對師父的感激怨懟,對王意之的欣賞,對花錯的虧欠,對觀滄海的親情,以及最後停駐在意識之中的……對楚玉的……愛。

他是被囚困了。還是被釋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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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玉跪坐在雪地里,慢慢地回想。

從最初到現在。

最初,是那春日杏花吹滿頭,誰家年少足風流。

後來,紅了櫻桃綠芭蕉,流光容易把人拋,伴隨著緩帶輕裘疏狂事,天闊雲閑向歌聲。拋了流光,便迎來那大多好物不監牢,彩雲易散琉璃脆。

她想,此情應是長相守,你若無情我便休。本以為,相見爭如不見。有情總似無情,分開來總是好些……

可是,為什么臨到終來,竟是這般境況?

楚玉仿佛感覺不到雙腿被凍得麻木,時間好像停滯了一般,她定定看著容止身影消失的地方,眼中所有的光彩都在剎那間寂滅。

花錯也同樣愣愣地望著那個方向,忽然,他猛地推開攙扶他的人,跌跌撞撞地上前跑了幾步。

雪地里有很多的血,容止說是還給他的。

「不……」仿佛受傷的野獸,花錯嗓子里發出低低的嗚咽。

不是……他其實,不是想讓容止死……

其實,他只是氣不過,他恨容止無情無義,想看他受傷,想看他流淚,想讓他露出軟弱的一面,希望他看起來像……一個人。

就算容止騙他負他,傷他害他,他還是不想殺容止。

此刻容止死了,他反而整個人如同墜入永不回暖的寒冬。

容止死了,殺害他,也有他的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