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〇九五章 生與死的判決(八)(2 / 2)

贅婿 憤怒的香蕉 4266 字 2021-11-10

對話你一言我一語地進行著,許昭南與時寶豐的表態最為迅速,態度也最為積極,高暢只偶爾插上一句嘴,而周商蹙著眉頭,望著何文,何文笑起來。

「看起來老時老許你們非得要我開這個口,可我怎么開呢?」

「只要您開句口,跟讀書會沒關系不就行了。」

「怎么會沒有關系呢?」何文看著他們,「這讀書會是些什么人,歸根結底,他們也是公平黨的人,他們有自己的想法,可是即便如此,我是公平王。」

他的目光掃過眾人:「今日聚義江寧,就是要談各家各戶的事情,這個讀書會就算惡貫滿盈,那他們做了什么壞事,是不是也得談一談?就譬如五湖客棧這件事,五湖客棧時趙敬慈的地方,那么他們跟趙敬慈有沒有關系,是不是咱們也得查一查,他們對公平黨危害甚大,危害在哪里,是不是也該論一論才好呢?你們看,人家的想法激進一些,但不是都寫得很清楚嗎?」

何文將手中的小冊子扔到了圓桌中央。

高暢將茶杯拿起來,目光安靜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許昭南似乎被何文的這番言論驚得目瞪口呆,微微張著嘴,將背後靠上了椅子;時寶豐的舌頭在口中攪動,望著何文,驚疑不定地眨了眨眼睛。

圓桌那邊,一直沉默的周商不知道什么時候笑了起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何文你這個瘋子!」

「誰更瘋,世上的人還是會有公論的。」何文的話語平靜,隨後又伸出手指敲了敲桌面,「這個東西,上面寫的,就一點道理都沒有嗎?他們的說法,大概都已經看過了吧?」

「做這個東西的人,參考了西面華夏軍的的很多事情,也對比了古往今來,像我們這樣起事者的許多共通之處。」何文道,「這上面說,凡古往今來能成大事者,核心其實不在於什么口號和說辭,而在於一群人內部聽命令、講規矩的程度,西南華夏軍能夠成事,最核心的不是寧毅說的那一套『華夏』的說辭,也不是什么『四民』的畫餅,最關鍵的在於他以種種手段,使軍中的軍法能夠令行禁止,讓政令能嚴格地得到執行。」

「當然,想要達到這種程度,需要有理想、有畫餅的輔助,可歸根結底,是規矩。老高,你是領兵的,你的命令能下到哪一層,你的兵就有多能打,對不對?老許,你摩尼教出身,手下的教眾聽話,你就有權力,可是聽話也分程度,對手下你的規矩有多細?是不是政令發到一半,就要走歪了?人家談的不對嗎?」

「時爺,你生意做得多,鋪子里的規矩一條一條,有人違反了怎么辦?要不要處理他?為什么要處理他?就算是你的親戚犯了,我聽說你也很少網開一面,為什么?你心里不清楚啊?」

「……還有周瘋子你,你的手下,有破壞沒建設!除了趕著他們一直往前打你還能干什么?沒有我們接濟,你到底過不過得了這個冬!談一談有關系嗎?」

何文儒者出身,文武雙全,在西南之時就是辭鋒橫掃的大辯手,此時時寶豐與許昭南等人發飆,倒想不到他也一五一十侃侃而談起來,轉眼間竟將幾人的聲勢都給壓倒。不過,待說到周商之時,對面的矮個子面帶冷笑,卻也毫不避讓,伸手一揮將桌上的茶杯掃飛出去。

「過不了冬?什么接濟?以往我的人攻城略地,搶來的東西你們哪一家沒收嗎?我吃你們誰的白食了?說什么規矩,談什么西南,老何,西南那邊的東西我也看過,有一點說得很明白,縮手縮腳的作風做不得事情。公平的說辭來自哪里?來自寧毅那邊談的人人平等的精神,因為人人皆平等,所以才要公平!你今日不將過去的那些人上人殺得一干二凈,便要談規矩,便要徐徐圖之,這公平二字能長到誰的心里去!」

「規矩是令行禁止,不是你定個方向喊個口號就一窩蜂地上,不是你這種有破壞沒建設。」

「我有破壞沒建設那是還沒到建設的時候!何文,你建的是公平黨,那最重要的就是公平兩個字!但是以往享受過的那些人上人你們沒有殺光,你們的人跟著你們打天下,也是為了當那種人上人!你公平王,進城的時候路邊的人都跪下給你磕頭,你能談什么公平!」周商的手往旁邊一指,開了團,「你們統統一樣!」

「別吵了。」許昭南擺手,「今天不是在談這個。」

時寶豐道:「老許說的有道理。」

何文盯著周商:「但公平是為了干什么?為的是讓旁邊的人能夠過上更好的日子,能活得更加像人,可是公平這回事,能一蹴而就嗎?你指著把世上所有有錢人都殺光,讓全部人都平等一次再開始建設,你知不知道你殺得不止是有錢人,你手下的窮人有一大半也會被你殺光,他們會被餓死、被蠢死!平等可以靠教化,可以靠律法,可以靠一百年、兩百年的時間,它不該靠一場玉石俱焚的屠殺!」

「哈哈,靠教化、靠律法,說得好聽,我怕你們教化還沒開始有用,你手下的老爺們都已經開枝散葉、四世同堂了!」

「一代人只能走一代人的路,你把人殺光了能干什么?」

「他們至少真正的知道什么叫做平等,等到他們見到老爺們不跪了,那我自然就可以不殺了!」

「我怕到時候你們根本停不下來。」

「能不能停下來,做了才知道!欲行千年未有之大事,豈能瞻前顧後畏首畏尾,還談西南,寧毅為什么殺皇帝,你們都搞不清楚嗎?」

兩人展開辯論,言辭激烈,那邊時寶豐嘭的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行了,老何,你別在這邊揣著明白裝糊塗。今日說讀書會歹毒,不在於他說了什么,而在於他披的是西南正統的虎皮!如果這些人聲勢漸隆,再等下去,你這公平王還要不要當了?又或者,這東西還真是何先生你指使的?」

何文將桌上的卷宗一把推回去:「是與不是,時公你心里沒數?」

「我談的,也不是五湖客棧的事。」

「我還以為我們正在談五湖客棧的事。」

「呵呵呵,瘋子。公平王你就是最大的瘋子。」周商笑著,「我看就是你,『讀書會』就是你辦的,你想隔開我們四個自己干?」

「我沒有這樣說。」

「那就表個態。」

「我是公平王,誰對公平黨有想法,只要它是內部的,我認為都可以談一談、聽一聽。如今開會,不就是為了討論將來的路子?」

「我看何先生很贊成上面的說法,要不然我們改叫規矩黨算了。」

「為什么不贊成,可以說出來,贊成的也可以說出來,我覺得這上頭的許多憂慮,很有道理,在開會的第一天我就提過,古往今來的很多農民起義為什么會沒有結果,我們會不會重蹈覆轍,這上頭有很多東西,我們要談……」

「這不是談不談的事……」

「這就是談不談的事情,這些事情談不清楚,公平黨的日子長不了。」

「你不要裝得不明白……」

「明明白白談也可以。我是公平王,你們要我說公平黨人跟我沒關系,那行不通……」

「我周某人才是真正的公平王,老何你就是個規矩王。」

「老何,讀書會還真是你弄的?你針對我們四個?」

「我沒這么說,但人家寫得有些道理,不能考慮招安嗎?眼界能不能廣一點……」

「不是你的弄的。」

「我也不能說這個話……」

「我操你……」

嗡嗡嗡嗡嗡嗡嗡……

廳堂之中,幾人的聲音時而激烈、時而凝重,到得某個時刻,漸漸的安靜下來,有人起身走動,有人拍了桌子,時間已經是傍晚了,雨停之後的白色天光漸漸的收回雲層之後,一些燈籠掛上了,漸漸的點起來,衛士們在閬苑和屋檐下驚疑地對望。眾人用自己的方法,判斷著事態的嚴重性。

包括那小於在內的一眾幕僚也緊張地站在那兒,看著這場爭論的進行。過去公平黨的五方各行其是,對於何文本人,其余四家接觸的並不算多,這一次入城後,他組織開會、聽取意見,多數時候表現出來的也都是與人為善、大氣平和,直到這一刻,眾人終於第一次見識到他與人相持、高深莫測的一面……

……

時間接近傍晚,城內「文水酒肆」當中,剛剛發生了一場騷亂,此時被叫過來的大夫正匆匆的往酒肆大廳里進去。

這日下午,酒肆當中進行的原本是一場各路綠林人聚集的「英雄小會」,這是最近這段時間在江寧城里常有的事情,當然,也由於聚集起來的多是跑江湖的刀口舔血之輩,眾人與人為善時固然和樂融融,時不時的卻也會出些小意外。

從西邊嚴家堡過來,在江湖上頗有俠名的嚴家二爺「追風劍」嚴鐵和,在這場聚會里便因為奇奇怪怪的原因與一名劍客有了口角。雙方下場廝殺,那劍客使出陰招,在這等比武之中先以暗器傷人,隨後將嚴鐵和砍倒在了血泊之中。

此時綠林間的比武切磋,若非生死相搏,一般默認是不許使暗器的,尤其是在這等庄嚴的「英雄聚會」之中,眾人都覺得掉份。眼見那人以卑鄙手段獲勝,幾名俠士便上前阻止對方離開,但那人狠招迭出,陸續砍傷幾人後自酒樓窗口逃離,而到得此時,部分消息靈通人士已經打探到了對方的身份。

此人乃是「轉輪王」許昭南麾下,「不死衛」的一名隊長,江湖人稱「劍狂」楊翰舟的,也不知吃錯了什么葯,非得在這等場合使出陰招致勝,之後還傷人落跑。

如今的江寧城里,傷人流血都屬常見,八月里上千人的火拼都爆發過數次,很多人沒頭沒尾地死了,也無人追究。但這樣司空見慣的混亂並不代表綠林間的許多事情可以沒頭沒尾,就如同眼前這件,嚴二爺代表嚴家堡過來,乃是時寶豐的座上貴客,這楊翰舟背後則帶了「轉輪王」的背景,於是在大夫到來收拾殘局之時,酒肆中的綠林人們大都或興奮或忐忑地竊竊私語。

這一下,不知道「平等王」與「轉輪王」之間,要掀起怎樣的沖突來,此事難以善了,那么接下來,就有好戲看了……

……

既然確定了行凶者的來歷,有了「不死衛」這個歸屬地,「文水酒肆」中的參與者們便沒有心急火燎地興師問罪,畢竟嚴鐵和有著時寶豐這個後台,而「不死衛」也並非一般人動得了的。

酒肆騷亂漸歇的這一刻,手持長劍、面帶刀疤的行凶者楊翰舟已經換了一身不起眼的衣服,背上蓄有金銀財物的包括,趕往了江寧城的東門。以最快的速度出城後,他在城外的小樹林邊,見到了乘馬車過來,確認他離城的金勇笙。

「答應好的銀子……我寶豐號的銀票。都在這了。」金勇笙將一個小包袱交給他。

楊翰舟扯開包袱點數,面色陰沉:「這是為了什么啊,好不容易才在不死衛里混了個有油水的位子,上下打點可花了不少。」

「怎么,沒撈夠,有看法?」

「不敢……就是覺得奇怪,這嚴二爺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何必非得讓我整這出……這不,本以為能跟金老您做一番大事的。」帶著刀疤的臉上擠出一絲陰冷的笑容。

金勇笙不看他,望向不遠處的道理,緩緩道:「沒撈夠,就說沒撈夠,帶著銀子先逍遙一段時間,過兩個月到揚州等著,考慮給你安排其他事情。你能打能殺,放心,虧不了你。」

「那……」

「不該好奇的事情,就別問了。知道了,對你不安全。」

「是。」

話說到這個份上,楊翰舟雖然心有好奇,但自然不敢再做追問。也在此時,他見到前方的金勇笙微微蹙眉,低喃了一句:「第二批了……」

楊翰舟回頭望去,不遠處便是從江寧出來的大道,此時夜幕漸臨,進出城池的行人不多,卻有三匹快馬,正以極高的速度馱著背上的騎手朝東而去。

「這是……」楊翰舟皺眉,「袁瞻?」

「認識?」金勇笙道。

「『轉輪王』下頭的親信,他一般負責……一些大事的傳訊,人到信到好調兵,這是……」

「第二批了,出來的時候,遇上了幾個周商的手下……急匆匆的,也不知道要干什么……」

楊翰舟將目光望向金勇笙,只見林中昏暗的光線里,對方也正將平靜的目光望過來。

我到底參與了什么事情?

這難道跟我有關?

他心中忐忑起來,原本涌起的些許好奇,頃刻間散了。當下一拱手:「那,小的先去了,金老保重。」

「保重,揚州再見。」

「揚州再會。」

背著兩個包袱,楊翰舟轉身離開,最後回頭看時,只見遠處灰蒙蒙的江寧城池,正要陷入那一片黑色的天光里去,傍晚的氣息似乎變得肅殺起來,他不知道接下來要發生什么事情,也不願意追究此事,這一刻,他只想以最快的速度,遠離這片可能要出事的地方。

楊翰舟離開後,金勇笙才蹙著眉頭上了馬車,多年的江湖生涯養出的直覺正在輕輕的向他報警,從方才見到的兩批人馬身上,他都嗅到了輕微的、不詳的氣息。

這些不詳的氣息,不會是來自方才的楊翰舟,也不會來自於安排了文水酒肆事件的二公子——這里只是一件小事——他暫時還想不到出了什么意外。

「速回眾安坊。」

他如此吩咐道。

不久之後,老掌櫃回到城內,正是夜幕降下,華燈初上的時間,城市平靜的表面下,一波自江寧大會開幕以來最大的暗涌,正無聲而劇烈地翻滾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