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〇七章 大江歌罷掉頭東(六)(1 / 2)

贅婿 憤怒的香蕉 3860 字 2022-0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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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處的夜色仍在喧囂。

丁嵩南在黑暗中巡視了一遍院落附近的哨衛,叮囑他們打起精神來後,方才回到房間里,隨行的勤務兵奉上了熱茶,他將房間里照明的燈火滅至一盞後,方才令勤務兵出去了。。。

「去叮囑其他人,不要用太多燭火,避免引來不必要的窺探。」

對方聽令去了。

茶杯之中的熱水里正逸出清新的茶香,丁嵩南捧著茶杯坐在那兒,茶是真正的好茶,茶杯卻顯得大而且粗糙——在小蒼河時總是用這種大杯喝水,對茶的喜好,是這兩年在中原養成的。

與尹縱、陳時權等人打交道的這幾年,身邊各種珍玩、貴物無數,想要女人,也是召之即來。丁嵩南便漸漸的學會了品嘗各種好茶的滋味,也漸漸的有了自己的講究,只是對於那些煮茶、泡茶的路數,他仍舊嗤之以鼻,選擇用這種粗糙的大杯泡著慢慢喝,更像是與那種驕奢風氣的一種對抗。

自在伏牛山確定與華夏軍決裂、分道揚鑣後不久,鄒旭便與其他跟隨的工作組成員有過幾次嚴肅的會議,會議上分析過自身擁有的能力、長處,以及尹縱、陳時權等人依仗自己的到底是什么。

從西南出來,自己這些人,對於軍隊的訓練、管控、經營,對組織度的掌握,是尹縱、陳時權這些官僚與大地主拍馬都及不上的本領。華夏軍的軍法過嚴,只有責任,沒有享樂,終究悖理了人心人性的道理,但若是決裂之後自己這些人便耽於享樂,一旦沉迷太多,沒有了過去的能力與才干,到時候,也不過只是尹縱、陳時權等人刀下的豬羊。

在這樣的分析與反省之中,鄒旭與其它工作組成員也是戰戰兢兢的經營著手下的勢力。一方面承認可以有享受的部分,但另一方面,鄒旭執政時對實績的要求依然極為嚴格,絕不允許下頭的人因享樂而耽誤事情。

鄒旭的這份清醒得到了包括丁嵩南在內的其他工作組成員的支持,此後甚至有數名過分墮落的「同志」被逐出了伏牛山的領導隊伍,而到得如今,在與尹縱、陳時權等地頭蛇的長期博弈當中,鄒旭所率領的軍隊系統也已經在各個方面占到了上風。

我的能力,如今是提升了,還是下降了呢?

捧著茶杯,嗅著當中引人的茶香,丁嵩南進行著這樣的反省。

若真的與西南展開對抗,結果……

他想著這樣的事情,發了一會呆。某一刻,外頭傳來敲門聲,勤務兵又進來:「陳先生過來了。」

「哦,讓他進來。」

丁嵩南收拾了一下書桌,又倒水泡茶,稍稍准備好,外頭便有腳步近了。

在勤務兵的帶領下進來的是一名三十歲左右的讀書人,穿黑色長衫,戴著頂帽子,看來像是個尋常的賬房先生。這是鄒旭、丁嵩南等人在汴梁等地扎下根後,吸收進來的一名讀書人,名叫陳廷。進來後關上門,雙方拱了拱手,對方才笑道:「怎么又換了地方。」

丁嵩南道:「得了些消息,避一避風頭。」

「是西南的人……」

丁嵩南笑著點了點頭:「先坐罷。」

那陳廷點頭,往椅子上坐,對於這消息卻也好奇得緊:「來的是什么人,可知道了嗎?」

「錢八爺帶隊的一個工作組,不要遇上比較好。」

「錢八爺……哦,苗疆的『羽刀』……」昏暗的光芒里,陳廷臉色變了幾變,隨後笑道,「若有機會,真想見一見。」

「說不定有機會。」

關於西南的消息,雙方頗為自然地聊了幾句,表明「我並不害怕」之後也就夠了。此時寒暄已畢,對方才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布口袋來。

「我這幾日聯絡各方,打探到了不少消息。這邊有幾條已做了一輪歸總,其中一些消息若然確實,此次江寧之事,難以善了了。」

「哦?怎么說?」

「丁隊請看。」書生翻開小布包,從里頭拿出了幾疊各種各樣的載有情報的紙張,「這些是我最近幾日依靠各個渠道買到的消息,皆是公平黨五方最可靠的消息途徑中偷跑出來的,當中可信度最高的一批信息中,有這幾條關於何文的動作,頗不尋常,然後我又找到了這些訊息相互印證……」

一邊說話,陳廷一邊將這些訊息在旁邊的桌子上鋪展開,丁嵩南拿了油燈過來,看對方一條條地陳列著這些紙張。

「……公平黨五方勢力,看起來盤根錯節,但總的說起來,仍有幾個大的發展方向……自攻下江寧後,周商與高暢全力南進,試圖吃下臨安的小朝廷,許昭南、時寶豐二位,一位鞏固內圍,試著用大光明教的幌子蠶食公平黨內部,一位向西外擴商路,想要與劉光世等人連成一片,至於何文,除了放出消息舉行這次大會,主要做的事情是往北延伸,嘗試打通徐州,想要在徐州一片進行一次大的會戰……但是這中間有幾條消息頗不尋常……」

陳廷一面說,一面選出了幾條情報來:「……丁隊你看,七八月間,『海賢』賀淼仍舊在將麾下的船隊往太湖方向調配,這批船隊看似休整,但船隊動身之前,江北的糧價,便出現了輪不尋常的波動,往外頭說起來,這是在為徐州會戰做准備,但實際上,他們負責後勤的一把手紀欒,這個時候,正好在蘇州出現了,整肅了一輪吏治……」

這名叫陳廷的書生原本乃是讀聖賢書的儒士,但這兩年得了鄒旭、丁嵩南的教導,對於情報的分析,也早已顯得頭頭是道。

「……這件事情,中間可以有幾種解釋,譬如攻略徐州在即,太湖作為大後方最為緊要,因此令紀欒過去穩住局面,但在這些消息中,我們又發現了這兩條可疑的消息……」

「……公平黨於江南起事,五方力量最為盤根錯節的,本就在太湖周邊。我們現在基本可以確定,龍賢的五萬直屬部隊看似北進,實際上仍舊在長江以南、太湖以北沒有動彈,看起來沸沸揚揚的徐州攻略,有極大可能掩護的是何文麾下六支部隊的南移……」

「……按照如今的判斷,龍賢傅平波的直系在太湖,旁邊對著的是許昭南的咽喉,他最大的糧倉,常州。趙敬慈的墾荒軍,此時在揚州一帶徘徊,對應的乃是鎮江的高暢主力……賀淼的水軍,兩個月以來,一直都在緊盯時寶豐的船隊……軍賢林角九,他麾下最大的部隊看起來是去了徐州,但他手下最能打的八千直系,如今就在江寧以北,拱衛何文……而實際上,最近八個月以來,何文手下沈凌練的新軍,從林角九手下抽調了大量精銳,現在誰都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按照常理推測似乎是去了徐州,但實際上,靖江與江陰一帶,有很不尋常的動作,丁隊你再看這兩條消息……」

陳廷將一些關鍵的訊息整理出來,丁嵩南面無表情地看了,放下時,點了點頭。

陳廷的表情有些興奮,他思維敏捷,從鄒旭、丁嵩南等人這邊學習了西南處理情報的方式後,進行了大量的訓練與模擬,這次終於是他第一次將個人的能力用於這種大事的實踐。

「這些情報,可信度有高有低,短時間內,我們沒有更可靠的情報來源了……」他謹慎地說話,「但若是其中這些關鍵情報不錯,我有極大的信心判斷,在兩到四個月以前,何文便已經處心積慮地在為這一次大會上的攤牌做准備。這次讀書會的事情,他將時寶豐的發難頂回去,旁人還覺得他有些生硬,覺得有可能在玩什么政治手段,讓其余四位摸不清頭腦而自亂陣腳,但是……他可能真的沒有留余地,他想一打四……」

陳廷說完,安靜下來,丁嵩南拿起茶杯喝了口茶。房間里沉默好一陣。

「在西南的時候,何文只是個意氣書生。」過得片刻,丁嵩南緩緩開口,「如今看來,家破人亡一輪後,他還是學到了東西。」

「……最近幾天,讀書會也有動作。」陳廷低聲道,「根據這幾天傳來的情報,自從何文開始往各地傳令不許迫害讀書會成員開始,公平黨的其余四位都開始了明面上的對抗,他們在大的地方封鎖了道路,開始抓捕匿藏小冊子的公平黨成員,但整個事情沒有想象的那么順利……」

「……過去四方抓捕讀書會成員,多以想法激進、私下里串聯試圖往西南靠攏的人員為主,但這一次,擴大到了只要留存西南典籍者皆有罪的范圍,各方第一時間都抓捕了數萬人,可接下來便發現,大量的冤假錯案、栽贓嫁禍……畢竟私藏書冊便有罪的判斷過分籠統,有部分讀書會成員直接將冊子扔到了對手或是無辜者的家中,也有大量以類似手段清除政敵的情況發生……」

「……從這兩日各方傳到江寧的訊息當中,我們買出了一些,發現有大部分都是中層開始報告這類亂象的文書,有的栽贓嫁禍極其明顯,地方上抓了人,並不敢第一時間采取處置手段,這還是相對理智的。但幾日的時間下來,我們能查到的至少有十余處城鎮或是城鎮當中的中低層勢力,主官與副手抓住機會相互攻訐,引起了火拼。」

陳廷遞過來一份報告:「您看這里,常熟的感化鄉,『阿鼻元屠』中層的一名副手造反,殺了自己老大,數千人火並,但今日上午傳來這份報告,說混亂可能便是由讀書會的事件引起。兩名主官早有嫌隙,接到命令之後,第一時間互相栽贓……如今誰是誰不是已經說不清楚了,這名副手在將老大殺死後,同樣在地方上搞肅清,然後揚言要投向許昭南,他強調自己不是讀書會的叛逆……」

「這類主官與副手攻訐引起的火拼是一個麻煩,栽贓嫁禍也是一個麻煩,與此同時,暗地里行刺的情況也已經開始出現,一些讀書會的成員在得知消息的第一時間試圖往何文的地盤上轉移,但道路已經封鎖了。這些報告里有一部分人,平素就表現出了讀書會傾向的,愛跟人談論西南思想,大概是意識到自己跑不了了,鋌而走險直接選擇了行刺主官甚至是無差別的殺人……類似的情況也有幾十起,只多不少,這些人都說,自己是為了公平黨的未來……」

陳列出來的這些消息樁樁件件,丁嵩南拿著油燈,粗略地看了一陣,放下時方才開口。

「看看這些東西,或許才是何文想要革新的主要緣由。」

「丁隊指的是……」

「組織度。」丁嵩南嘆了口氣,「往日里在西南時,寧先生曾經說過幾次,個人的力量有限,因人成眾,決定一個群體力量的最核心指標,也就是組織度,遠大的理想是為了組織度,嚴苛的紀律是為了組織度,一層層的監督,是為了組織度。而違反組織度的最大難題,在於人性的弱點。」

「人皆有弱點,想要享樂,想要偷懶,想要不勞而獲,愚昧的人看不到未來的利益,覺得只要眼前有口吃的,各種折騰毫無必要……那么就得有宣講、就得有教化,得把道理掰開揉碎了,讓大家看到中線、長線努力的必要性,與此同時,在短期最好也能有良性的獲得,讓長中短期的利益於人性達到一個最好的平衡點,不能為了長期的利益,讓人在短期直接就不吃飯。找到這些平衡點,一個組織,才能獲得最好的組織度……寧先生曾坦言,他也不知道這個最好的平衡點,在哪里。」

「但是看看公平黨,組織度一塌糊塗。兩年的時間,看似碩大無朋,實則一盤散沙。五位大王相互之間沒有制約,至於五位大王之下呢?什么八執、三才、四鎮、七殺,五位大王真的能如臂使指嗎?也不行,這些頭目,也各有各的山頭和想法,在這些人之下,感化鄉的這位中層頭目,主官與副手之間也有山頭。說白了,這千萬人的公平黨,其實更像是成千上萬個匪寨拿了幾面旗子隨意聚合的結果……」

丁嵩南頓了頓:「這次公平黨大會,何文鬧得沸沸揚揚,他的目的……其實不在於這四位大王,他更像是吸引來所有人的目光之後,再開了一次……入伙大會?」

他的話語低沉,也有些許猶豫。過去這些時日,天下各方將目光望向江寧,打得主意、做的猜測,自然是公平黨五方以怎樣的方式進行一輪結合,即便中間會有一場復雜的政治斗爭,也無非是某一方或者兩方出局,而外來者以此下注,將來獲得巨大的利益。

但若是何文的想法從根本上就不在結盟,整個事情的走向,就跟先前的預期完全背離了。

當然,零零總總匯集過來的消息,目前還無法形成強有力的證據證實這一點,丁嵩南的想法也是有些保留的。

陳廷那邊也猶豫了片刻:「這件事情……其實卑職也有些難以想象……雖然聽起來很大氣,但就靠著讀書會小冊子上的那些大話套話,難道還真能說服這些靠燒殺搶掠起家的人……自我革新,遵守紀律?」

「……十年前是一點可能都沒有的。」

丁嵩南嘆了口氣:「但如今……華夏軍打敗了女真人,寧先生到處兜售他的小本子,什么四民,什么自由,什么農民起義的局限性、封建官僚的腐敗……這些東西在戴夢微、吳啟梅、劉光世等人的地方當然可以全都禁掉,但在公平黨,他們卻是打著西南的旗號起來的。」

「……先前這一兩年,即便是私下里抓捕讀書會的成員,也只是認為這些人想要幫西南奪權,但真正公平黨的中高層里,誰沒有看過幾本西南傳來的東西?就算是不識字的,也早就讓師爺給他們讀過書了……大家不喜歡西南,是不喜歡他來奪權,有幾個人會覺得寧先生在說假話?」

「思想這個東西,怕的是沒人討論,一旦有人討論,總有扎根的可能,更何況……也有些人就算不在乎思想,他們也會想要跟西南下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