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時局(中)(1 / 2)

贅婿 憤怒的香蕉 2198 字 2020-06-13

時間其實已經漸漸從三伏天轉出來,但天氣仍舊未有脫去暑日的炎熱,豫山書院的這間書房里,李頻倒了兩杯茶水,遞給寧毅一杯。

「國事天下事,有時候見多誇誇其談,又自信無比者,總覺可笑。不過許多想法,總也是從這誇誇其談中出來的,若真埋頭苦干,從不與人議論,那也難免偏頗。景翰三年我赴京趕考,中進士及第,皇榜第十一名,可惜……當時因策論過激得罪了吏部侍郎傅英,雖中了皇榜,卻難得實缺,數月之後我心灰意冷,離開東京,輾轉回江寧。」

李頻說起這個,隨後拿著茶杯搖頭笑了笑。

「旁人求官,中了進士,在東京一呆數年求各種門路的也有,幾個月便走了,有時我都不願跟人說起,怕被人笑話。不過在東京的那段時間,見到那官員與官員間的利益網,心情著實復雜。東京風貌與江寧稍有不同,若去了便能感覺到,皇城所在之地,仿佛所有地方都被那感覺籠罩一般,自御街附近你能每日看見那巍峨的宮牆,即便在見不到那皇宮的地方,你往那方向望過去,皇宮似也矗立在你眼前一般……」

「求官的、求門路的、談論國家大事的,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茶樓酒館、各種煙花之地談論的也都是這些,到哪里你都能看見官的影子,一方面朝氣蓬勃,另一方面,卻又暮氣沉沉,總之,大家都在干著急,都不得要領。但日子總得過下去,我也試著走各種門路,想各種辦法,或許找那傅英的政敵之類的,能得到提攜。可到頭來,還是無甚大用,或許也只是我路子未走對,原本以為第十一位總該有些價值,可人家並不拒絕你,只是推諉,給你安排些位置,但全無實缺,人家的安排也滴水不漏,於是幾個月後,大概明白這條路暫時是走不通了。」

「何必在人家的地方想著鑽那一點空子呢,鑽不進去的。我家境尚算不錯,若真要在東京住下等著機會,也不是無錢,倒是覺得沒有必要了,不妨趁著這段時間再安心沉淀思考。於是我離開東京,輾轉許、唐、伸、安幾州繞回江寧,當時也遇上水患,見了不少的事情,回來之後這幾年,倒也在思考,這世事何至於此……」

他喝了口茶:「之前百年我武朝也有大小數次變法革新,失敗者多,可論及原則,總是不離富民、強兵、取士三項,若要做事,以這三者為入手,確是有道理的。然而究其根源,使我武朝軍民皆弱,取士不得其法的根本原因到底為何,最近每每與人談論,皆在思考這等事情。」

寧毅喝口茶,隨後聳了聳肩:「這個理由……不是很簡單么?」

李頻原本等著他的看法,聽他這句話,微微愣了愣,隨後倒也笑了出來:「確是簡單……立恆當初所說,凡事皆有基本規則,有其根源,若能看清,或許對之後的發展把握,就能更加清晰,我覺得很有道理……其實如今看我武朝,因由也是相當清晰,誰花點心思都能看得清楚……」

他稍稍頓了頓,拿起粉筆,在一邊的小黑板上畫出個三角形:「我朝原本以武立國,立國之初,武力強盛,只是隨後的幾次叛亂讓太祖看清此事弊端,隨後抑武崇文,以強干弱枝的方式治理我朝,此等方法令我朝消弭了內亂之因,一度令國民富庶,國祚延綿。可到得如今,卻也造成諸多弊端,令我朝難敵外侮,諸多的壓力之下,為保強干仍強,卻也令得弱枝更弱,財富仍然流向尖端。武力原本便因強干弱枝而被抑制,如今便更加虛弱,武力愈弱,外來壓力也愈大,壓力愈大,武力再愈發弱,由此形成循環,不得解脫……」

李頻吐出一口氣,看著那黑板:「若能解決商業上的問題,稍微估計一下弱枝,我朝自然有余裕顧及武力,此為任何富民之策皆需解決的問題……若能讓武力強盛,外侮不敢侵,我朝自然也能得喘息,此為強兵之策需解決的問題。取士也是為富民、強兵、令國祚延綿……可惜,皆是空話。」

他扔掉粉筆:「若單說一策,似是誰都有方法,便是幾策並行也毫無問題。可我朝強干弱枝局勢已成,譬如是棵大樹,強干未飽,稍有養分,弱枝這邊也被那強干奪取一空。如何引導這強干,讓其自然而然地將養分流往弱枝,這才是問題所在。立恆認為呢?」

寧毅想了想,笑著點頭:「嗯,很有道理,而且你是在說……讓那些已成強干的大地主、大商人——就好像我們蘇家這樣的——還有那些皇親國戚啊,富貴閑人啊,把他們賺到的錢心甘情願地拿出來,還富於民……」

李頻笑著,並不否認:「確是有些書生意氣,不過除此之外別無他法。當然,世事皆是向前,不可能退後,世人皆言恆帝、惠宗之時我武朝興盛,國富民強,可想著後退是不可能的,問題在於如何引導它到達下一步,讓這些人心甘情願拿錢出來,不成循環,不切實際,也無甚大用,凡事皆需考慮一環環的推行流動。因此,需得有個方法,讓這些人拿錢出來,投入貧窮之所,然後必須得保證雙方皆能賺錢,然後繼續下去,生生不息,不令強干財富減少,卻可令弱枝情況得以緩解……或許,可以考慮讓朝廷先做介入。」

「王安石變法了……」寧毅微微皺了皺眉,喃喃低語,李頻自那邊轉過頭來:「嗯?」

武朝沒有王安石,但是數十年前有一位名叫譚熙譚子雍的宰相也做過類似的事情,變法試圖讓朝廷介入諸多生意,以盤活經濟,寧毅笑笑:「德新此言豈非與當年譚相想法類似了么?」

李頻點點頭:「我確曾反復思索當年譚相變法之事,啟發甚多,當年譚相所想,或許也是如此,只是他當年未曾料到阻力之大,政令不行,下方陽奉陰違,所以國事之首,終是肅清吏治……」

「這句話倒沒錯。」寧毅點頭,「不過辦法錯了,經濟不能這樣玩的。」

「嗯?經濟?」

「呃,也就是商業體系,貨物的流通、貨幣的流通,整個體系……」寧毅笑著解釋一番,「任何讓特權介入的商業體系,都不是正常的商業體系,特權在這里,只能是毒葯,特別是朝廷、官府這樣的特權。」

「立恆也認為不該與民爭利?」

「不是這種原因。」寧毅搖搖頭,「你不是要有基本規則嗎?經濟的基本規則就是貪婪,商人逐利,目的只能是利,其余的都可以含糊以待。貪婪這種東西在很多情況下是積極的,我在店里做事,我想要買件衣服,於是我努力做,努力想辦法賺錢,或者得到主家賞識賺更多的錢。這就是好的貪婪。他其實有很多辦法的,偷啊搶啊,可是那要坐牢,劃不來,所以只能按照游戲規則來辦,我做了這么多的事情,它值那么多錢,就值那件衣服。能讓人留在游戲規則里的貪婪,才是好的貪婪……」

「可朝廷不在游戲規則里,他們還在當著裁判,你卻讓他們加入這個游戲,到頭來別人就都玩不下去了……前面說過,商人逐利,目的只能是利,你讓一個人看見了利,教會了貪婪,他們一回頭,看見手上有塊免死金牌,有把刀。如果我簡簡單單就可以把利益拿回去,你憑什么讓我不去拿呢?如果真能這么理想,那么不也跟直接讓大地主大商人們拿錢出來一樣了嗎?」

他稍稍一頓:「譚公變法並非因為法治不夠,人總會鑽空子的,貪婪太強大,一旦有這種情緒,那么他眼中除了利益就什么都沒有了。這種情緒可以讓人很積極,它的推動力很大,可唯一的關鍵是:最好別讓有特權的存在有了這種情緒,如果這特權抑制不夠,到最後就誰都玩不下去了……」

「只要有任何小空子可以鑽,那這法治就永遠不會有夠的時候,特權階級做生意,只能是放狼入羊群。與其考慮讓更多特權介入,不如打掉原本就已經進來的特權,或許反而會有些促進作用……簡單來說也就是一句話,讓裁判下場玩游戲,那這游戲怎么玩?要說監督,也只會讓原本簡單的事情,變得更復雜,破壞不可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