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一七章 眼底光輝 掌中燭火(下)(2 / 2)

贅婿 憤怒的香蕉 2501 字 2020-06-13

理學的條條框框,從來就不是一種人性或學術上的退後,在學術上,它是一次飛躍性的進步。條條框框越多,它確實讓人們失去了某些血性,可草原上的漢子茹毛飲血,最有血性,誰願意去當呢?自理學之後,儒家真正找到了一條貫穿始終的靈魂和基因密碼,以至於此後數朝,朝代更迭,儒學卻始終不滅,因為不用儒家,就沒法治國。

及至王陽明的心學,其核心是「知行合一」,這同樣是作為聖人的最高追求,是對於善、正心誠意這些概念的最高追求,但相對來說,用作治國,他沒有「存天理滅人欲」來得有意義,這只是個人追求的最高境界。只能算是純學術發展。當然,在後世它甚至被曲解成「我們要如實面對自己的私欲」「殺伐果斷直面本心」,則是最為滑稽的一件事了。

王陽明之後,最後的一個大儒是曾國藩,他的學說重修身待人,由於當時的世界環境,也講求經世致用的實用主義。只是一場數千年未有之變局不久便至,儒學被推倒在泥坑之中,他的學說,則只影響了包括毛公、蔣公在內的一大批上層領導人。而所謂聖人、君子到底有多高呢,從曾國藩的一件事里就可以看出:他曾經效仿曾參,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如此每天堅持,持續了一個月,最終導致耳鳴、眼蒙,在自我反省中吐血暈倒,因為思慮過甚。而這種嚴格三省吾身的准則,也是到他老年才能夠達到。

及至工業革命開始,世界發生了前所未有的巨大變化。究其根由,在於科技的發展使得一個人可以使出幾十人幾百人的力量,可以創造以往幾十幾百人的生產力。而在之前的社會,無論如何,一個人,就是當一個人用的。儒家也好,種姓制度也好,都是屬於這種前提下的人治,如果沒有科技的推進,它們幾乎可以永遠自洽。

但科技的發展要求人膨脹自己的私欲、渴望,發揮每一個人的主觀能動性,這從根本上動搖了原本人治的本質。不被禁錮的人性才能發揮出令人咋舌的巨大光芒,當然,後來變成「不被禁錮的積極向上的人性」,後世美國的自由主義、普世價值,西方的文人精神,無不由此中心而來。

儒學終於被推翻了——它也確實該被推翻,但中國人的根子上有著太多儒家的烙印,以至於後來舊文化被統統推倒新文化未生時,有著太多的陣痛。而後世中國人的思維模式,依舊與西方存在太大的差異。

國人分析事物的方法是由整體到部分的,而西方的科學分析法則由部分到整體,這就是所謂中西方********差異的核心。但由整體到部分,首先需要一個成型的整體,若沒有,則只能想當然。而由部分到整體,則只需要嚴格的邏輯拼湊,不管最後的整體是什么樣,總之都可以動起來。這導致了中西方在科學發展上整體差距。

而在社會基礎上,西方的自由精神核心在於先講理,也就是說,先規定每個人有多少的權利,而後厘定美德,譬如說一艘救生船眼看載了太多人要沉,有人還要上來,你可以將他推下去。這是道理,無人指責,理所當然,你若冒著生命危險依舊救他,這是美德。而在國人方面,首先厘定太多太多的美德,你應該退讓,你應該不爭,你應該如何容讓地對待他人,讓社會和樂融融,哪怕規定社會權利是一,每個人也永遠只能得到零點七,每個人另外的零點三去了哪里,它們則往往被那些不願意容讓也不在乎面子的人掠奪一空,於是永遠只有善人或想做善人者被指責,至於惡人……人的欲望就是這樣啊,那不是很理所當然的私欲嘛——當存天理滅人欲被打落泥潭的同時,大部分人,就徹底地去到了另外一個極端。

當然,這也是純屬題外的推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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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毅等人在那書房之中呆了很久,大致的將書翻過一點,堯祖年與秦嗣源已經激烈地討論起來,看的出來,堯祖年非常的興奮。

理學……

寧毅在心中感嘆。他確實應當興奮。

若是由這幾本書的東西往後推演,許多的事情,都將變得有序,民權、君權、官權等等,甚至都會受到一定程度的影響。人在這個世界上,是需要枷鎖的,這枷鎖可以鎖掉一些不該有的私欲,人也需要一些形而上的追求,這追求可以令人慷慨激昂,雖千萬人而吾往。「迫不得已」「人之常情」終不能成為人做任何事都能有的理由,沒有人一到世界上立的志願會是「我要當個漢奸」,若另一段歷史里的秦檜與這個類似,那么,他也在種種「人之常情」里,走到最終的位置上的。

但那就是漢奸了。

每朝每代,人們立出一兩個來,說:「看,社會就是被他們搞垮的。」因此厘清了雙方的距離,也永遠不會覺得自己與他有任何類似。事實上,若非是每一個蛀空國家的蟊蟲將一個健康的國家蛀到快倒了,外侮必不會有,也絕不輪到幾個奸臣行事,更不會需要英雄流血。

貪官之害、奸商之害、每一個麻木者最終匯集的傷害,其實根本是不比漢奸少的。只是罵漢奸太爽,反省自己,會吐血而已。

眾人走出房間時,已是深夜了。房間之外是樹影蕭瑟的院子,廊道下,房間里正透出暖黃的光芒來。夜風寒冷,寧毅站在那兒,微微抬起了頭,從重重疊疊的院落中出去,他仿佛能看見巨大的城池,八千里路,原野山川樹林河流船舶人居,一切的一切,與夜空上的群星靜靜地輝映著。

在每一個時代,會有某些人,集合了一個時代的力量,窮究生命與智慧,到最後發出比星辰更為璀璨的光芒來。

寧毅回過頭,老人在房門口,正笑著對他們揮手。寧毅嘆了口氣,他能夠明白,這些年來,這位老人的殫精竭慮與苦心孤詣,也能夠明白蘊藏在那本書里的,對這個時代的責任與愛護,以及發出的,歇斯里底的吶喊。

因為明白,所以傷感。

因為他也最明白,屬於這個太平盛世的時間,許是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