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一八章 花開彼岸 人老蒼河(三)(2 / 2)

贅婿 憤怒的香蕉 2654 字 2020-06-13

樓舒婉沉默許久:「三年的大戰,進了山以後,打得一塌糊塗,女真人只讓人往前沖,不管死活,那些將軍之顧著逃命,打到後來十次八次炸營,到底死了多少人,於將軍,你知道嗎?」

於玉麟皺起眉頭來:「你的意思是……」

樓舒婉目光迷離:「去年四月,山士奇大敗歸來,後被問罪,我去審問他,抄他家中金銀,問及山中戰況,山士奇無意間,說起一件事,我心中始終在想。然而對於戰場之事,我不熟悉,因此難以深究,這事情,也就只是埋在心里……」

「……」

此時夜風輕柔、湖光粼粼,側面的遠處,大殿里的燈火還在隱隱傳來,樓舒婉說起她的猜測,字斟句酌,緩緩開口。

「山士奇敗後,與一群親兵亡命而逃,後托庇於劉豫麾下將領蘇垓。數日後一晚,蘇垓軍隊猝然遇襲,兩萬人炸營,沒頭沒腦的亂逃,女真人來後方才穩住陣勢,山士奇說,在那天夜里,他隱約見到一名對蘇垓軍隊沖來的將領,是他麾下原本的副將。」

於玉麟微微張開嘴:「這三年大戰,之中投降黑旗軍的人,確實是有的,然而,你想說……」

「這幾年來,為了將黑旗軍困死山中,女真人的確很重糧草、輜重部隊。然而,黑旗軍於山中存糧有多少,誰也說不清楚,搶了多少,也不知道,我們只覺得,在外頭都過得這么艱難,大戰之中,黑旗軍必然無法收攏太多俘虜,他們根本養不活。但……如果有可能呢?」

樓舒婉說得平緩:「幾百萬人投到山里去,說跟幾萬黑旗軍打,到底是幾萬?誰知道?這三年的仗,第一年的軍隊還是有些斗志的,第二年,就都是被抓的壯丁,發一把刀、一支叉就上去了,放在那山里絞……於將軍,原本沒有多少人願意參加黑旗軍的,黑旗弒君,名聲不好,但女真人逼著他們上去試炮,如果有機會再選一次,於將軍,你覺得他們是願意跟著女真人走,還是願意跟著那支漢人軍隊……於將軍,寧立恆的練兵方法,你也是知道的。」

於玉麟已經緊蹙眉頭,安靜如死。

「三年的大戰,一步都不退的頂住正面,把幾百萬人放在生死場上,刀劈下來的時候,問他們參加哪一邊。如果……我只是說如果,他抓住了這個機會……那片大山里,會不會也是一塊任他們挑選的征兵場。哈哈,幾百萬人,我們選完之後,再讓他們挑……」

樓舒婉的笑聲在亭台間響起又停住,這笑話太冷,於玉麟一時間竟不敢接下去,過得片刻,才道:「終究……不容易保密……」

「……是啊,我後來也想,若真是如此,為何竟沒有多少人說起,可能終究是我想得岔了……」她頓了頓,抬起酒壺喝了一口酒,目光迷離,「戰場之事,誰說得准呢,三年的時間將中原打成這樣,不管他真的死了,還是假的死了,大家都有個台階下,於將軍,何必深究,說不定下次往前方去的,便是你了呢……」

於玉麟喝一口酒,點了點頭,過得片刻,也不打招呼,靜靜走了。

樓舒婉倚在亭台邊,仍舊低著頭,手上酒壺輕輕晃動,她口中哼出歌聲來,聽得一陣,歌聲隱約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雲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重湖疊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千騎擁高牙……」

這是多年前,寧毅在杭州寫過的東西,那個時候,雙方才剛剛認識,她的父兄猶在,杭州水鄉、富庶繁華,那是誰也未曾想過有一天竟會失去的美景。那是何等的明媚與幸福啊……一切到如今,終究是回不去了……

腦中想起過去的親人,如今只剩下了每日得過且過、全不像人的唯一兄長,再又想起那個名字,於玉麟說得對,他忽然死了,她不會高興,因為她總是想著,要親手殺了他。可是,寧毅……

「寧立恆……」

這個名字掠過腦海,她的眼中,也有著復雜而痛苦的神色劃過,於是抬起酒壺喝了一口,將那些情緒統統壓下去。

「寧立恆,你若就這樣死了……也好……」

她就這樣呢喃,和期盼著。

在這片飽受磨難的土地上,夜色正久久的籠罩,西面,曾經在三年時間里沒有絲毫停歇的沸騰大山,也終於漸漸的停歇下來了。曾經繁華的青木寨上,如今月華如水,早被燒焦的山谷中,曾經的木制建築已化為肥沃的新泥,新的樹木枝條在其中長出來,鳥兒飛來,在這片仍舊顯出黑色土地上稍作停留,飛向遠方。

小蒼河,舊日的建築早已被悉數摧毀,住房、街道、廣場、農地、水車已不見往日的痕跡,房舍坍圮後的痕跡橫橫直直,人群去後,猶如鬼蜮,這片地方,也曾經歷過無比慘烈的殺戮,幾乎每一寸地方,都曾被鮮血染紅。曾經巨大的水庫早已坍圮,河流如往昔一般的沖入山谷中,經歷過大水沖刷、屍體腐化的山谷里,草木已變得愈發郁郁蔥蔥,而草木之下,是森森的白骨。

小蒼河的攻防大戰已過去了一年多,此時,即便是停留於此的極少數女真、大齊軍隊,也已經不敢來此,這一天的月光下,有人影悉悉索索的從山崗上出現了,只是區區的幾個人,在潛行中踏過外圍山谷,從那坍圮的水壩口子走進山谷內。

他們盡量小心地警戒著周圍,無聲地走過了曾經熟悉的一處處地方,有些人將手指拂過了斷壁殘垣,他們也來到了山腰上,看見那處小院早已被燒毀,只余地基的樣子,如今,地基里也長起了野草。

「走吧。」有人低聲地說道,他們可能是仍留在這里的,最後的黑旗隊伍了。

谷口,原本書有「小蒼河」三個字的石碑早已被砸成粉碎,如今只剩下被破壞後的痕跡,他們撫了撫那處地方,在月光下,朝這山谷回頭望去:「總有一天我們會回來的。」

「用不了太久的……」有人說道。

這些身影穿過了山谷,跨過山嶺。月光下,小蒼河流淌如昔,在這片埋葬百萬人的土地上蜿蜒而過,而從這里離開的人們,有的在未來的某一天,會回到這里,有的則永遠沒有再回來,他們或許是,存在於幸福的某處了。

而戰爭。

戰爭暫時的平息,然而,以軟弱和躲藏為養分,遲早有一天,它也將以蛻變後的、更為猛烈的姿態,延燒而來。

武朝建朔六年,夏末秋初。小蒼河的歷史,又翻過了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