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二六章 焚風(六)(1 / 2)

贅婿 憤怒的香蕉 3435 字 2020-06-13

離開那小小的村落,淙淙的溪流聲似乎還在耳邊輕響,寧毅提著小燈籠,與雲竹沿來時的驛道前行,馬車跟在後頭。

回首望去,那小村子的點點燈光變得稀薄起來,與這夜晚的天地溶在一起,看不出任何的不同了。握著丈夫的手,雲竹仍舊能夠感覺到他情緒中的壓抑,這是北地傳來的戰報所導致的,但對於在那房間的上頭聽到的那些言論,卻並未成為他困擾的因由。

這些年來跟隨著丈夫波波折折,對於寧毅、西瓜等人在做的事情,雲竹看他們數年的討論,雖不參與,卻也已經能夠理解。此時走出了好遠,雲竹才輕聲地說起了這件事。

「那是……鍾鶴城鍾夫子,在學堂之中我也曾見過了的,這些想法,平時倒沒聽他說起過……」

發出橘色光芒的燈籠一路往前,道路的那頭,有背著簍子的兩人走過來,是不知去往哪兒的農戶,走到前方時,側著身體有些拘束地停在了驛道邊,讓寧毅與身後的車馬過去,寧毅舉著燈籠,向他們示意。

兩名農戶便從這里過去,寧毅目送著他們的背影走在遠處的星光里,方才說道。

「若是這鍾鶴城有意在學堂里與你認識,倒是該小心一點,不過可能性不大。他有更重要的使命,不會想讓我看到他。」

「嗯?」雲竹秀眉微蹙,「他是……來搗亂的?我還以為他是受了阿瓜的影響。」

寧毅笑了笑:「說是阿瓜的影響也沒錯。」

「但是你說過,阿瓜極端了。」

「思維的開端都是極端的。」寧毅沖著妻子笑了笑,「人人平等有什么錯?它就是人類窮盡千萬年都應該去往的方向,如果有辦法的話,今天實現當然更好。他們能拿起這個想法來,我很高興。」

「立恆就不怕惹火燒身。」看見寧毅的態度從容,雲竹多少放下了一些心事,此時也笑了笑,腳步輕松下來,兩人在夜風中往前走,寧毅微微的偏了偏頭。

「與人談平等的時候,最大的一個疑問,就是聰明人跟笨蛋能不能平等,有能力的人跟無能的人能不能平等,懶人跟勤奮的人能不能平等。其實當然是不能的,這不在於道理的不能,而在於根本做不到,但是有能力的人跟無能的人差別到底在哪里?懶人和勤奮的人到底是怎樣造成的?雲竹,你在學校教書,有教而無類,但聰明的孩子不一定能學得好,笨蛋也許更刻苦,如果你遇上一個朽木不可雕的家伙,會覺得是你教不好還是天下所有人都教不好?」

「有時候是覺得天下沒人能教好了。」雲竹莞爾一笑,隨後又道,「但當然,有些老師費些心思,總有教孩子的辦法。」

「這天底下,誰都能變好,誰都能變得有用,聰明的孩子有不同的教法,笨孩子有不同的教法,誰都有成材的可能。那些讓人仰之彌高的大英雄、大聖人,他們一開始都是一個這樣那樣的笨孩子,孔子跟剛才過去的農戶有什么區別嗎?其實沒有,他們走了不同的路,成了不同的人,孔子跟雲竹你有什么區別嗎……」

「有的。」雲竹連忙道。

寧毅卻已經拉著她的手笑了出來:「沒有的。這就是人人平等。」

「……每一個人,都有平等的可能性。能成人上人的都是聰明人嗎?我看未必。有些聰明人性子不定,不能鑽研,反而吃虧。笨人反而因為知道自己的笨拙,窮而後工,卻能更早地取得成就。那么,那個不能鑽研的聰明人,有沒有可能養成鑽研的性格呢?辦法當然也是有的,他若是遇上什么事情,遇上慘痛的教訓,知道了不能定性的害處,也就能彌補自己的缺點。」

「……司馬公有雲:蓋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大凡有過一番事業的人,生平往往不是一帆風順的,其實,也就是這些磨難,讓他們理解自己的渺小無力,而去探尋這世間一些不能改變的東西,他們對世間了解得越豐富,也就越能輕松駕馭這世間的東西,做出一番亮眼的事跡來……」

「……人人平等,是在可能性上的平等。每個人都能通過學習、通過自律、通過不斷的歸納和思考,獲得智慧,最終達到平等,都成為優秀的人。但是,什么事情都不去做,生下來就想要平等,坐在家里抱著腦袋,期待跟那些努力廝殺拼命的人一樣平等,那就是開玩笑,當然……如果這能做到也是挺好的,但一定做不到。」

寧毅回頭看了看:「剛才走過去的那兩個農民,我們一開始來的時候,他們會在路邊跪下。他們在心里沒有平等的念頭,這也不是他們的錯,對他們而言,不平等是天經地義的,因為他們一輩子都生活在不平等里,就算有人想要變得優秀,就算他們本身再聰明,他們沒有錢,沒有書,沒有老師。這是對他們的不公平。但如果有人優秀、努力、拼命、耗盡了一切在變得更厲害,有人好吃懶做,臨大事而惜身,見小利而忘義,這兩種人的平等又是對平等最大的諷刺。」

「在一代人的心里種下平等的認同感,至於找到如何能夠平等,那是千萬年的事情。有人好吃懶做,他為什么好吃懶做?他從小經歷了怎樣的環境,養成了這樣的性格,是不是因為日子過得太好,那么,對於日子過得很好的小孩子,老師有沒有辦法,將緊迫感教得讓他們感同身受?」

「能夠拼命的人,為什么他能拼,是因為以前家境太窮,還是因為他享受成就感?事實上,關於一個優秀的人要怎么做,一個人若是願意看書,三十歲時就都已經都懂了,區別只在於,如何去做到。勤奮、克制、努力、認真……世上千萬的孩子生出來,如何有一個厲害的體系,讓他們經過學習後,激發出他們優秀的東西,當世上所有人都開始變得優秀時,那才是人人平等。」

或許是平日里對這些事情想得極多,一面走,寧毅一面輕聲地說出來,雲竹沉默不語,卻能夠明白那背後的傷感。祝彪等人的犧牲——若是他們真的犧牲了——這便是他們犧牲的價值,又或者說,這是自己丈夫心中的「不得不為」的事情。

土路轉過一個彎,遠處的天幕下,有華夏軍軍營的火光在蔓延,星星點點的映襯著天上的銀河。夫妻倆停了一下,提著那小燈籠,站在路邊的樹下看著。

「我們這一世,怕是看不到人人平等了。」雲竹笑了笑,低聲說了一句。

「那是上千年上萬年的事情。」寧毅看著那邊,輕聲回應,「等到所有人都能讀書識字了,還只是第一步。道理掛在人的嘴上,非常容易,道理溶入人的心里,難之又難。文化體系、哲學體系、教育體系……探索一千年,也許能看到真正的人的平等。」

「所以,哪怕是最極端的平等,只要他們真心去研究,去討論……也都是好事。」

寧毅說到這里,話語已經變得更輕,他在黑暗中微微笑了笑,隨後雲竹似乎聽到了一句:「我得感謝李頻……」

這句話疑似風聲,雲竹望過去:「……嗯?」

「什么?」寧毅微笑著望過來,未待雲竹說話,忽然又道,「對了,有一天,男女之間也會變得平等起來。」

「啊?」

「等到男女平等了,大家做類似的工作,負類似的責任,就再也沒人能像我一樣娶幾個老婆了……嗯,到那時候,大家翻出老賬來,我大概會讓人口誅筆伐。」

他這樣說著,將雲竹的手按到了唇邊,雲竹笑得眼睛都眯了起來:「那想來……也挺有意思的……」

「……不過這輩子,就讓我這么占著便宜過吧。」

他說完這句,目光望向遠處的軍營,夫妻倆不再說話,不久之後,在路邊的草坡上坐了下來。

暖黃的光芒像是聚集的螢火蟲,雲竹坐在那兒,扭頭看身邊的寧毅,自他們相識、相戀起,十余年的時間已經過去了。

除卻最初幾年的平靜,此後十余年的時間,他們都像是乘著小舟在驚濤駭浪中沉浮。縱然從官宦人家中出來,雲竹也從未想過後來會經歷這樣變化的人生,那時的她住在河邊的小樓上,每日里看著那書生從門口奔跑過去,他們偶爾有平平靜靜的問候和招呼,她幻想著這一輩子能夠作為她的妾室或是外室安安靜靜地過去。

江寧終於已成過往,此後是即便在最離奇的想象里都不曾有過的經歷。當初沉穩從容的年輕書生將天下攪了個天翻地覆,逐漸走進中年,他也不再像當年一樣的始終從容,小小的船舶駛入了大海,駛入了風浪,他更像是在以搏命的姿態一絲不苟地與那巨浪在抗爭,即便是被天下人懼怕的心魔,其實也始終咬緊著牙關,綳緊著精神。

這些年來,雲竹在學堂之中教書,偶爾聽寧毅與西瓜談起關於平等的想法,她是能聽得懂的,也會覺得心中一陣發燙。但在這一刻,她看著坐在身邊的男人,卻只是回想到了當初的江寧。她想:不管我怎么樣,只希望他能好好的,那就好了。

她伸出手去,想要撫平他微蹙的眉頭。寧毅看了她一眼,未曾聽到她的心聲,卻只是順手地將她摟了過來,夫妻倆挨在一塊兒,在那樹下馨黃的光芒里坐了一會兒。草坡下,溪流的聲音真淙淙地流過去,像是許多年前的江寧,他們在樹下聊天,秦淮河從眼前流過……

不久之後,寧毅回到院子,召集了人手繼續開會,時間一刻不歇,這天夜里,外頭下起雨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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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一刻不歇。

黃河兩岸,大雨瓢潑。有許許多多的事情,就如同這大雨之中的每一顆雨滴,它自顧自地、一刻不停地劃過天地之間,匯集往溪流、江河、大海的方向。

當它們匯集成片,我們能夠看到它的去向,它那巨大的破壞力。然而當它落下的時候,沒有人能夠顧及那每一滴雨水的去向。

中原,世情的暴雨已經下了一年。

這是其中一顆平平凡凡的雨水……

黑夜。

轟隆隆的聲音在咆哮著,水流卷過了村庄,沖垮了房屋,大雨之中,有人呼喊,有人奔跑,有人在漆黑的山間亂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