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五〇章 滔天(一)(2 / 2)

贅婿 憤怒的香蕉 2338 字 2020-06-13

「一如寧先生所說,人與人,其實是一樣的,我有好東西,給了別人,別人會心中有數,我幫了別人,別人會知道報答。在老牛頭這里,大家總是互相幫忙,慢慢的,這樣願意幫人的風氣就起來了,同樣的人就多起來了,一切在於教化,但真要教化起來,其實沒有大家伙兒想的那么難……」

寧毅笑著點頭:「其實,陳兄到和登之後,最初管著商業一塊,家中攢了幾樣東西,但是後來總是給大伙兒幫忙,東西全給了別人……我聽說當時和登一個小兄弟成親,你連床鋪都給了他,後來一直住在張破床上。陳兄高風亮節,許多人都為之觸動。」

陳善鈞微微笑了笑:「剛開始心中還沒有想通,又是自幼養成的風氣,貪圖逸樂,日子是過得比別人好些的。但後來想得清楚了,便不再拘泥於此,寧先生,我已找到足夠獻身一生的視野,床是好是壞、茶是濃是淡,有何在乎的……」

他繼續說道:「當然,這其中也有許多關竅,憑一時熱情,一個人兩個人的熱情,支撐不起太大的局面,廟里的和尚也助人,終究不能惠及大地。這些想法,直到前幾年,我聽人說起一樁往事,才終於想得清楚。」

「什么往事?」寧毅好奇地問道。

「那時候我尚未至小蒼河,聽說當年先生與左公、與李頻等人坐而論道,曾經提起過一樁事情,叫做打土豪分田地,原來先生心中早有計較……其實我到老牛頭後,才終於慢慢地將事情想得徹底了。這件事情,為何不去做呢?」

「這世間之人,本就無高下之分,但使這世上人人有地種,再厲行教化,則眼前這天下,為天下之人之天下,外侮來時,他們自然奮勇向前,就如同我華夏軍之教導一般。寧先生,老牛頭的變化,您也看到了,他們不再渾渾噩噩,肯出手幫人者就這樣多了起來,他們分了地,自然而然心中便有一份責任在,有了責任,再加以教化,他們慢慢的就會覺悟、覺醒,變成更好的人……寧先生,您說呢?」

院子里火把的光芒中,飯桌的那邊,陳善鈞眼中包含期待地看著寧毅。他的年紀比寧毅還要長幾歲,卻不由自主地用了「您」字的稱呼,心中的緊張取代了先前的微笑,期待之中,更多的,還是發自內心的那份熱情和誠懇,寧毅將手放在桌上,微微抬頭,斟酌片刻。

「世間雖有無主之地可以開墾,但大部分地方,已然有主了。他們之中多的不是皇甫遙那樣的惡人,多的是你家父母、先祖那樣的仁善之輩,就如你說的,他們經歷了許多代好不容易攢下的家業。打土豪分田地,你是只打惡人,還是連著善人一起打啊?」

陳善鈞的眼中沒有遲疑:「我家固然仁善數代,但女真來時,他們亦避無可避,皆因整個武朝都是錯的,他們依規矩做事,亦是在錯的規矩里走到了這一步……寧先生,天下已然如此,若真要有新的天下出現,便得有徹徹底底的新規矩。便是善人,占有如此之多的生產資料,也是不該,當然,對於善人,咱們的手段,可以更加溫和,但生產資料的公平,才該是這個天下的核心所在。」

「……讓所有人回到公平的位置上去。」寧毅點頭,「那若是過了數代,聰明人走得更遠,新的地主出來了,怎么辦呢?」

「一切不公平的狀態,都來自於生產資料的不公平。」還是沒有任何遲疑,陳善鈞回答道,在他回答的這一刻,寧毅的目光望向院外天空中的星斗,這一刻,漫天的繁星像是在昭示永恆的含義。陳善鈞的聲音回盪在耳邊。

「因此,新的規則,當致力於消滅生產資料的不公平,土地便是生產資料,生產資料從此以後收歸國家,不再歸私人,卻也因此,能夠保證耕者有其田,國家因此,方能成為天下人的國家——」

「……嗯。」

有輕聲的嘆息從寧毅的喉間發出,不知什么時候,紅提警覺的聲音傳過來:「立恆。」

她持劍的身影在院子里落下,寧毅從桌邊緩緩地站起來,外頭隱約傳來了人的聲音,有什么事情正在發生,寧毅走過院子,他的目光卻停留在天空上,陳善鈞恭敬的聲音響起在後頭。

「在這一年多以來,對於這些想法,善鈞知道,包括總參包括來到西南的許多人都已經有過數次諫言,先生心懷仁厚,又太過講求對錯,不忍見天下大亂血流成河,最重要的是不忍對那些仁善的地主士紳動手……然而天下本就亂了啊,為往後的千秋萬載計,此時豈能計較這些,人生於世,本就互相平等,地主士紳再仁善,占有那樣多的生產資料本就是不該,此為天地大道,與之說明就是……寧先生,您曾經跟人說過從原始社會到奴隸制的改變,曾經說過奴隸制到封建的變化,生產資料的大家共有,便是與之同等的天翻地覆的變化……善鈞今日與諸位同志冒大不韙,願向先生作出詢問與諫言,請先生領導我等,行此足可惠及千秋萬載之壯舉……」

他的聲音對於寧毅而言,似乎響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寧毅走到院門處,輕輕地推開了房門,隨行的衛士已經在圍頭結成一片人牆,而在人牆的那邊,聚集過來的的百姓或是卑微或是惶然的在空地上站著,人們僅僅竊竊私語,偶爾朝這邊投來目光。寧毅的目光越過了所有人的頭頂,有那么一瞬,他閉上眼睛。

一切都還顯得溫和,但在這背後,卻深深孕育著不安的躁動,隨時可能圖窮匕見,暴虎馮河。後方的陳善鈞低著頭躬身行禮,還在說話:「他們並無惡意,先生不必著急……」寧毅對這緊張的一切都不在意。

他眼前閃過的,是許多年前的那個雪夜,秦嗣源將他注解的四書搬出來時的情景。那是光芒。

嘿,老秦啊。

他想。

看看這里……

夏夜的清風令人沉醉。更遠處,有軍隊朝這邊洶涌而來,這一刻的老牛頭正猶如沸騰的火山口。政變爆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