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九八章 風漸起時 風驟停時(下)(2 / 2)

贅婿 憤怒的香蕉 2846 字 2020-06-13

他笑著說了這些,眾人多有不以為然之色,但在華夏軍歷練這么久,一時間倒也沒有人急著發表自己的看法。左修權目光掃過眾人,有些贊許地點頭。

「其次呢,福州那邊如今有一批人,以李頻為首的,在搞什么新儒學,眼下雖然還沒有太過驚人的成果,但在當年,也是受到了你們三爺爺的首肯的。覺得他這邊很有可能做出點什么事情來,就算最終難以力挽狂瀾,至少也能留下種子,或者間接影響到將來的華夏軍。所以他們那邊,很需要我們去一批人,去一批了解華夏軍想法的人,你們會比較適合,其實也只有你們可以去。」

說到這里,終於有人笑著答了一句:「他們需要,也不見得我們非得去啊。」

左修權點了點頭:「當然這兩點乍看起來是細枝末節,在接下來我要說的這句話面前,就算不得什么了。這句話,也是你們三爺爺在臨終之時想要問你們的……」

他道:「儒學,真的有那么不堪嗎?」

這句話問得簡單而又直接,廳堂內沉默了一陣,眾人相互望望,一時間沒有人說話。畢竟這樣的問題真要回答,可以簡單、也可以復雜,但無論怎樣回答,在此刻都似乎有些膚淺。

「不用回答。」左修權的手指叩在桌面上,「這是你們三爺爺在臨終前留下的話,也是他想要告訴大伙的一些想法。大家都知道,你們三爺爺當年去過小蒼河,與寧先生先後有過多次的辯論,辯論的最終,誰也沒辦法說服誰。結果,打仗方面的事情,寧先生用事實來說話了——也只能交給事實,但對於打仗以外的事,你三爺爺留下了一些想法……」

「對於儒學,我知道華夏軍是一個什么樣的態度,我當然也知道,你們在華夏軍中呆了這么久,對它會有什么看法。縱然不是十惡不赦,至少也得說它不合時宜。但是有一點你們要注意,從一開始說滅儒,寧先生的態度是非常堅決的,他也提出了四民、提出了格物、提出了打倒情理法之類的說法,很有道理。但他在實際上,一直都沒有做得非常激進。」

「……他其實沒有說儒學十惡不赦,他一直歡迎儒學弟子對華夏軍的批評,也一直歡迎真正做學問的人來到西南,跟大家進行討論,他也一直承認,儒家當中有一些還行的東西。這個事情,你們一直在華夏軍當中,你們說,是不是這樣?」

有人點了點頭:「畢竟儒學雖然已有了許多問題,走進死胡同里……但確實也有好的東西在。」

左修權伸手指了指他:「但是啊,以他今日的威望,原本是可以說儒學十惡不赦的。你們今日覺得這分寸很有道理,那是因為寧先生刻意保留了分寸,可人在官場、朝堂,有一句話一直都在,叫做矯枉必先過正。寧先生卻沒有這樣做,這中間的分寸,其實耐人尋味。當然,你們都有機會直接見到寧先生,我估計你們可以直接問問他這當中的理由,但是與我今日所說,或許相差不多。」

眾人看著他,左修權微微笑道:「這世上沒有什么事情可以一蹴而就,沒有什么革新可以徹底到全然不要根基。四民很好,格物也是好東西,情理法也許是個問題,可縱然是個問題,它種在這天下人的腦子里也已經數千上萬年了。有一天你說它不好,你就能丟掉了?」

「正是想到了這些事情,寧先生後來的動作,才愈發平和而不是越來越急,這中間有許多可以說的細部,但對整個天下,你們三爺爺的看法是,最好的東西多半不能立刻實現,最壞的東西當然已經不合時宜,那就取其中庸。最終能行得通的路,當在華夏軍與新儒學之間,越是相互印證相互取舍,這條路越是能好走一些,能少死一些人,將來留下的好東西就越多。」

左修權平靜地說到這里:「這也就是說,華夏軍的路,不一定就能走通,福州所謂新儒學的革新,不一定真能讓儒學天翻地覆,但是雙方可以有所交流。就好像寧先生歡迎儒學子弟過來辯論一般,華夏軍的東西,若是能待到東邊去,那東邊也能做得更好,到時候,兩個更好一點的東西若是能相互印證,將來的路就越能好走一些。」

「至於儒學。儒學是什么?至聖先師當年的儒就是今日的儒嗎?孔聖人的儒,與孟子的儒又有什么區別?其實儒學數千年,每時每刻都在變化,先秦儒學至漢朝,已然融了法家學說,講究內聖外王,與孔子的仁,已然有區別了。」

左修權笑著:「孔聖人當年講究教化萬民,他一個人,弟子三千、賢人七十二,想一想,他教化三千人,這三千弟子若每一人再去教化幾十上百人,不出數代,世上皆是賢人,舉世大同。可往前一走,這樣行不通啊,到了董仲舒,儒學為體法家為用,講內聖外王,再往前走,如你們寧先生所說,百姓不好管,那就閹割他們的血性,這是權宜之計,雖然一時間有用,但朝廷慢慢的亡於外侮……文懷啊,今日的儒學在寧先生口中食古不化,可儒學又是什么東西呢?」

他看看左文懷,又看看眾人:「儒學從孔聖人發源而來,兩千余年,早已變過無數次嘍。咱們今天的學問,與其說是儒學,不如說是『行得通』學,一旦行不通,它一定是會變的。它今天是有些看起來糟糕的地方,但是天下萬民啊,很難把它直接打倒。就好像寧先生說的情理法的問題,天下萬民都是這樣活的,你突然間說不行,那就會流血……」

「寧先生也知道會流血。」左修權道,「一旦他得了天下,開始厲行革新,很多人都會在革新中流血,但如果在這之前,大家的准備多一些,也許流的血就會少一些。這就是我前頭說的武朝新君、新儒學的道理所在……也許有一天確實是華夏軍會得了天下,什么金國、武朝、什么吳啟梅、戴夢微之類的跳梁小丑全都沒有了,便是那個時候,格物、四民、對情理法的革新也不會走得很順利,到時候如果我們在新儒學中已經有了一些好東西,是可以拿出來用的。到時候你們說,那時的儒學還是今日的儒學嗎?那時的華夏,又一定是今日的華夏嗎?」

廳堂內安靜了一陣。

左修權坐在那兒,雙手輕輕摩擦了一下:「這是三叔將你們送來華夏軍的最大寄望,你們學到了好的東西,送回武朝去,讓它在武朝里打個轉,再把武朝還能用的好東西,送回華夏軍。不一定會有用,或許寧先生驚才絕艷,直接解決了所有問題,但若是沒有這樣,就不要忘了,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這件事情,老人家鋪平了路,眼下只有左家最適合去做,所以只能依靠你們。這是你們對天下人的責任,你們應該擔起來。」

秋風穿過廳堂,燭火搖曳,眾人在這話語中沉默著。

左家是個大家族,原本也是頗為講究上下尊卑的儒門世家,一群孩子被送進華夏軍,他們的看法本是微不足道的。但在華夏軍中歷練數年,包括左文懷在內經歷殺伐、又受了許多寧毅想法的洗禮,對於族中權威,其實已經沒有那么重視了。

左修權若是生硬地向他們下個命令,即便以最受眾人尊重的左端佑的名義,恐怕也難保不會出些問題,但他並沒有這樣做,從一開始便循循善誘,直到最後,才又回到了嚴肅的命令上:「這是你們對天下人的責任,你們應該擔起來。」

沉默片刻過後,左修權還是笑著敲打了一下桌面:「當然,沒有這么著急,這些事情啊,接下來你們多想一想,我的想法是,也不妨跟寧先生談一談。但是回家這件事,不是為了我左家的興衰,這次華夏軍與武朝的新君,會有一次很大的交易,我的看法是,還是希望你們,務必能參與其中……好了,今日的正事就說到這里。後天,咱們一家人,一道看閱兵。」

左修權笑著,從座位上站了起來。隨後也有左家的年輕人起身:「後天我在隊伍里,叔叔在上頭看。」

有人接話:「我也是。」

眾人便都笑起來,左修權便露出老人的笑容,連連點頭:

「好,好,有出息、有出息了,來,咱們再去說說打仗的事情……」

秋風微醺,迎賓館內內外外閃動著燈盞,許多的人在這附近進進出出,不少華夏軍的辦公地點里燈火還亮得密集。

即便在寧毅辦公的院落里,來來往往的人也是一撥接著一撥,人們都還有著自己的工作。他們在繁忙的工作中,等待著八月金秋的到來。

城外的營地里,完顏青珏望著天空的星光,想象著千里之外的故鄉。這個時候,北歸的女真軍隊多已回到了金國境內,吳乞買在之前的數日駕崩,這一消息暫時還未傳往南面的大地,金國的境內,因此也有另一場風暴在醞釀。

左文懷等人在成都城內尋朋訪友,奔走了一天。隨後,八月便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