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三、號令[1](1 / 2)

溫柔一刀 溫瑞安 6742 字 2020-08-25

外面的雨,下得更緊密了。中午時分,開封府的一流高手,圍攻關七之際,是天地色變,風雨交加,而今,也是雷行電閃、風大雨烈!

這真是見鬼了!

竟被包圍在茅坑!

唐寶牛額上、臉上,濕一片,本來是被雨淋濕,現在又冒起了豆大的汗珠,仿佛用刀一刮就全可以簌簌地落下來。

這都是些什么人?!

他們的兵器已抵住茅廁四周!

他們在等什么?

唐寶牛被因於茅房之中,上有敵人,四面八方都都都有敵人,只要他一沖發,兵器就會戳進來,扎穿他的身子,把他串成毛廁的一只刺。

唐寶牛可不想變成刺。

他也不想死。

他更不想死在茅坑。

堂堂巨俠唐寶牛,居然死在茅廁,這算什么話!?

他要活。

他可不要活在毛廁。

他想活。

生命如此美好,他為什么要死?

世上還有這許多惡人,為何他們不死,卻先輪到他先死?

可是他又沖不出去。

在這種形勢下,沖不出去就只有死。

至少也任憑人宰割。

這些人在等什么?

難道是在等待號令?

入聲令下,即可要了他性命的號令?!

唐寶牛全身都濕了。比剛才淋雨還濕。

而且也僵住了。

他已忘了他為何要進茅房來了。

他急極,但此急不同於剛才的急。

他急著出去。

他想高聲大喚張炭來助,但也深知這一喊,只怕聲音還未傳到張炭耳,抵住茅房的兵器已是可把他扎成十七、八個窟窿了。

他在茅廁急促的喘著氣。

他不知怎么辦好。

張炭苦笑道:「你們要殺我,那我該怎么辦?」

「我看你只有兩個法子,」習煉天道,「被我們殺了、或殺了我們。」

張炭滾圓的眼睛道:「我不想殺你們。」

習煉天一笑道:「就算你想殺也殺不了。」

張炭道:「可是你們為要殺我?」

習煉天冷笑道:「你人都快要死了,還問來作什么?」

張炭道:「因為我不想帶著疑問到閻王殿去。」

習煉天有些猶豫,向孟空空。

孟空空淡然道:「你問也沒有用,我們也不知道,而且,知道也不會說。」

「那我倒是明白了,」張炭道,「不是你們要殺我,而是有人派你們夾殺我的。」

孟空空的笑容已有一絲勉強。

「能請得動你們三位來殺我的,」張炭道,「普天之下,大概也只有力應看方小侯爺孟空空笑得有些勉強:「太聰明,不見得是件好事。」他岔開了話題,「我倒想知道,你怎么會警覺到我們來了?」

「我不知道,」張炭坦白地說:「我根本就不知道你們來了。」

「哦?」

「我只是看你們在桌上的酒杯,習庄主擺了三星向月形,意思是說:幾時動手?彭門主三杯並齊,一杯覆前,是亮出暗號:現在:你則出兩根筷子,交叉置於五只杯底上,表示:先等一等……」張炭笑道,「我一看便知道是道上的人來了,但不知座頭上是你們,便故意裝醉,先把那頭大水牛支走,出語探問,以為能獨個兒擺平,便出囗試探,不料……

習煉天輕彈刀鋒:「你要是早知道是我們,就不會讓那頭大水牛離開了。」

張炭也實地道:「對,多一人幫手,總好過只有我一個人。」

習煉天冷哼道:「但多一個人,也一樣是死。」

張炭一笑,笑充滿了自嘲:「也許,有些人覺得多一個人陪他死,比較化得來」孟空空斜瞞著他:「你是這樣的人嗎?」張炭反問道:「你看呢?」

孟空空忽道:「我們用的是江湖上極其隱秘的暗號。」

張炭道:「我知道。」

孟空空道:「但你卻看得懂?」

「除非那暗號是他發明的,而且又是自己擺給自己看,」張炭一臉謙虛的神情,「否則,連我都看不懂的暗號,也算罕見。」

「你真聰明,」孟空空的笑容很勉強,「可惜聰明人往往都是矩命的。」

「可能是因為他們用腦過多,」張炭笑道,「我一向得用腦,只不過事事留心」習煉天冷冷地道:「多心的人也活不長命,容易心臟患病。」

「你也很多話,」孟空空道,「話說得太多的人也不容易長命百歲。」

「那是因為他們出氣太多,」張炭的話充滿了譏誚:「所以我爭取時間呼吸。

習煉天道:「可惜你很快便不能夠再呼息了。」

「這不可惜,可惜的是,我再明,也想不透,方小侯爺為何要殺我?」張炭像在間人,又似自問:「我未曾得罪過他,他到底是為了當年我要得罪了他的同僚龍八太爺,因而殺我?或是為了我是六分半堂的人,而動殺手?還是因為我是「桃花社囗的一員,他要下此毒手?」

「也許都是,也許都不是,」孟空空撫刀道:「反正你問不著。」

張炭又在嘆氣:「這三張桌上其他幾位,自然都是你們帶來的人了?」

彭尖忽道:「他在拖時間。」

他的聲音沙啞,出現以來,只說過兩句話。

就是這句話。

這句話說中了張炭的意圖。

他一開囗,就道破了張炭的用意。

張炭心一沈。

他本來就是要拖延時間。

因為他自知不是這三名刀手的對手。

他知道拖下去,仍然不是他們的敵手,不過他也只有一力拖延。

他至少要拖延到唐寶牛回來。

如果自己在唐寶牛回到店來之前就被殺害,唐寶牛同來之際,不及防,斷無活命的機會!

自己說什么也得撐持到唐寶牛同來!

只是那頭死牛,為何老是不回?

他急什么急的,竟「急」了這么久?

彭尖這下一叫破,張炭便不能再拖了。

他只有發聲大叫。

他希自己的聲音能沖破風聲雨聲,傳入唐寶牛耳中:他也希唐寶牛不致於大醉,毛坑也不要離得太遠,務使唐寶牛能聽得見他的叫喊如果大水牛立時逃走,或許還來得及。

他暗運氣……

正要大叫這時候,忽然傳來一陣此時此際、絕不可能也不應該聽得到的聲音。

打更的聲音,打的是三更雨點。

這只不過是酉時末梢,怎會有報更之聲?更何況打的是三更兩點?

緊接著,後頭透過風聲雨聲傳來了幾聲狂嚎和怒吼!

張炭臉色一變。

他知道自己猜對了!

他們又怎會放過唐寶年?

這些人早在後頭伏他了!

張炭很後悔自己為何不早些發出大呼。

也許唐寶牛早一步接到自己的警示,說不定就能逃過厄運,可是現在張炭卻發現了一件事。

習煉天也變了臉色,大概就跟自己的臉色一樣。

彭尖握刀的手緊了一緊,向孟空空。

孟空空的笑容,已變得極之不自然起來。

要是後頭的格斗是他們的安排,這些人為何一個個都變了臉色?

又一聲雷響。

但雷響掩不過咆哮的聲音。

後面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

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只有天曉得。

唐寶牛不明白為何外面一下又來了這么多都要置他於死命的敵人,也搞不清楚他為何會被困死在此處。

他喝過酒的腦袋熱哄哄的,亂得找不到頭緒此一刻,他打從心發誓。以後再也不喝那些什么充好漢壯膽氣的黃湯了!

此刻他只想大喊。

喊聲未發,卻傳來打更聲。

三更二點。

更鼓聲越風破雨,清晰入耳。

更聲一響,號令印發。

十三支長槍,槍尖一齊穿破茅廁,同一時間戳了進來!

唐寶牛卻在這一間作了決定。

他不能沖向前,前有伏襲。

他不能向後退,後有強敵。

也不能往左右闖,槍尖正准備戳穿他的胸腹!

更不能沖天而起,敵人的兵器正侯著他的腦門!

既然前無去路,後無可活,左右上方去路盡被塞死,他能做什么?唐寶牛記得自己曾就。這點問過他的結義大哥沈虎禪。」

沈虎禪這樣地答:「前無去路,退無死所,這樣的絕好時機,我不全力反攻,還等什么?」

槍尖已刺入!

唐寶牛大吼一聲,一拳飛出!

他的拳竟照正槍尖擂了過去!

「格」的一聲,槍鋒竟硬生生被他一拳擊斷!

槍尖飛折,唐寶牛一囗咬住!

他狂嚎一聲,一俯首,白糞穴內撈出便桶,一手高舉,一手在毛廁內的一陣亂抓,跟著一抬腳,轟地踹開毛廁的門囗這一來,兩柄長槍也被掀得往後扳。

唐寶牛一腳踢開廁門,風雨迎面來,他地噴出槍尖,在雨中迎面一人應聲而倒,大喝道:「唐門暗器來了:」手腕一翻,糞桶的屎便向在門前伏襲的幾人劈頭劈炳的就淋了下去這時,伏襲的人意在必得,不料唐寶牛就在這時間反攻,破門而出,陡然現身,他高頭大馬,加上便桶內的穢物迎頭倒下,正遇著斜風急雨,伏襲的人不及防,又驚聞是唐門筅器」,登時驚心動魄,只覺臭氣沖鼻,凡給沾著的,都駭然急退、跳避不迭。

唐寶牛先聲奪人,一步跨出毛廁。

三、四支長槍,已左右戳刺向他。

他又怒叱一聲:「看打:「手掌一張,只見十數黑點,飛撲來敵。

敵人正要趁他末站定之前,將之刺殺,忽見風急雨密十數黑煞襲至,怕是唐門的淬暗器,連忙封架閃躲,但那些暗器竟在半途繞飛,並嗡作響,這幾名殺手心糶膽跳,幾曾見過這么古怪的暗器?顧得不給暗器叮著,便顧不得刺殺唐寶牛。

唐寶牛形同瘋虎,亦似雨中巨靈,趁此際全力猛沖,撞倒兩名黑衣人,往酒館子後門直奔,揮舞手上便桶,碰砸擋掃,一邊大吼道:「擋我者死:」他這般神威凜凜,一時甚為駭人,黑衣殺手先聲盡失,陣腳大亂,欄不祝蝴,一名殺手掩近,正要振槍便扎,卻給唐寶牛把便桶往他頭上一罩,只見他手揮足踢,頓失敵人所在,反而阻撓了伙伴的追擊。

這時候,黑衣殺手也都已發現,唐寶牛發出的所謂暗器,原來不是糞便便是蒼蠅,但唐寶牛破門、沖出、潑出糞便和發出蒼蠅這些「暗器」,都只在瞬息問的功夫,眾人要再截殺,已給他沖開一條血路,直奔向館於後門!,殺手知道上當,鄱在雨中挺槍追殺!

唐寶牛高聲大呼,揮舞雙拳,他力大如牛,高大豪壯,一名殺手臼門後閃出,長槍一探,卻給他連人帶槍掃甩出丈外囗唐寶牛已沖至後門,猛力一拉,大叫道:「黑炭頭,有人要殺」語言未完,卻聽有人正大呼道:「大水牛,小心這兒」唐寶牛已沖入酒館內,帶著風和雨,甚至還有蒼蠅和糞便。

當然還有血和汗。

後面緊接著進入了五、六名槍尖閃著寒光的殺手。

唐寶牛卻猛然站住。

他呆住了。

因為除了張炭之外,他還看見三個人。

以及三把刀。巳習煉天手上有刀,驚夢刀,他的刀不碎夢,還可以斷魂。

彭尖手中也有刀,五虎斷魂刀,他曾一刀砍斷三頭老虎的脖子,當然,兩頭是真的金睛自額虎,一頭是「雷老虎」,這「雷老虎」可比真老虎還難惹。

孟空空手亦有刀,相見寶刀,他的刀使人別離,他為了好他的相見寶刀,致使他所有的親人都離開了他,而永不相見。這種刀法,在一位前輩的武林榜上,曾一再提到過。

這三大刀手,手中都有刀。

刀囗閃著寒光。

他們本來正但要把張炭的頭顱砍下來,忽見唐寶牛沖了進來,背後還有好些人。

挺著槍的人怔住。

持槍的人也怔住。

他們投想到這兒還有三名持著刀的人。

張炭瞥見黑衣人的眼光,然後再看見孟、彭、習巨人驚疑不定的臉色,忽然笑了。

「大哥、二哥、三哥,」他一向孟空空、習煉天、彭尖熱烈地高聲呼道:「果然有人追殺老四,你們早就料著了:」11。」

z五四、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傷心風聲、雨聲、呼吆聲。

刀光。

槍影。

都在張炭這句話一出囗之後發生。

黑衣人大都已闖了進來,一齊剌出了他們的槍。

他們有的向唐寶牛下手,有的向張炭出手,有的沖向彭尖、習煉天和孟空空,施出了他們的殺手。

三名刀王身邊的人,都紛紛拔刀。

孟空空呼道:「等一等……」

可是他的話,只對持刀的人有號令的作用,對挺槍的殺手可完全起不了作用。

槍舞槍花。

刀盪刀風。

刀客們住了手,只有習煉天突然沖了出去。

然後他們就看見了夢。

彩色的夢。日夢是看不見的。

夢只存在於睡眠中。

夢只可以想,但卻不可觸摸。

但夢有時候也是可見可觸的。

當它通過實踐,化為現實的時候。

只不過,那時侯,你又會有別的夢了。

更美的夢。

誰會做一個完全跟現實生活一模一樣的夢?

就算會,但醒來仍是空。

所以夢永遠是夢,夢不是現實。

習煉天的刀是現實,不是夢。

他出刀,乃美如夢,彩色繽紛,尤其是血也似的鮮紅色。

他的刀卻帶出了殘酷的現實。

刀過處,黑濺出厲紅曰然後大家才驚覺,那紅色根本就是鮮血。那黑色便是殺手們的夜行服。

殺手咬著牙齦、挺槍苦拚,染著血紅的同伴倒了下去,都不肯向敵人發出哀呼,還沒有淌血的人,眼睛也正發紅。

習煉天也殺紅了眼。

他的神魂已不在他的軀體。

而在他的刀。

每一刀揮出,他的生命凄艷亮烈,幽美如夢。

是不是夢太美,人生在世,便都愛做夢?

忽傳來梆聲。

三更三點。

跟剛才的更鼓聲,恰好相反。

剛才是三更二點。

這是什么更次,時間怎么倒了回頭?

殺手們本來挺著槍,明知會淌在鮮血,都要拚命。

也許拚命是因為只有拚、才有命。

所以他們都沖向那把刀,就像沖向噩夢中。

雖然,這卻是習煉天的美夢。

通常,一個人的美夢,很可能就是另一個人的惡夢。

這時侯,梆聲便響起了。

殺手們停了下來,有的狠狠地盯著唐寶牛、張炭、習煉天、孟空空、彭尖。有的抱起地上同伴的屍首,不過,都不再沖前。

而是在撤退。

習煉天大喝一聲:「逃不了!」揮刀而上,他身後的七位刀手,早已躍躍欲試,而今一涌而上。

彭尖忽向孟空空道:「我們有沒有必要打這胡塗仗。」

如果說唐寶牛說話的聲調,又快又響,就像一連串炸響的鞭炮,那么,他的語音,也像鞭炮用空罐於罩著,一聲聲燃著悶響的鞭炮。

孟空空嘆了囗氣,道:「那也沒有辦法,習少庄主已經出手了。」

彭尖印道:「你可以阻止的。」

「阻止習煉天的刀?」孟空空道:「那除非是用我的相見寶刀。」

彭尖沈吟一下,道:「如果動手,那就不宜留下活囗。」

孟空空心同意。

他也很想說這句話。

不過,這句話,最好還是由別人來說。

現在彭尖說了。

只要有人說了,他就方便做了。

不管這干人是何來頭,總而言之,是習煉天先動的手,彭尖先下的決殺令。

就算萬一他殺錯了,追究起來,他也可以有所推諉。

此際他輕彈刀鋒。

手指與刀鋒震起仿似一種相見時喜悅的輕顫。

他要殺人了。

正在這時侯,殺手們已倒下六、七人,另有七、八人,已被逼到後門外。

酒館的後廊,已全倒塌,斜風急雨,了進來。

除了斜雨急風之外,仿佛還入了另外一道事物。

一條灰影。

冷。

很冷。

非常的冷。

這是一種陰寒的冷。

唐寶牛張炭孟空空彭尖習煉天以及那些殺手們全是這種感覺,那是刺骨的寒意,令人戰志結的冷冽。

那七名刀手,沖在習煉天的前面。

忽然,最前面的三人倒了下去。

那些黑衣殺手死的時候,寧死不肯作出痛苦的呼喊,但這三名刀手死的時候,是還來不及發出任何聲音,就死了。

胸囗一個血。

第一個似被劍刺的,來者一定是使劍的好手,因為一劍正中心窩,連血都不多流。

第二個像是被長矛穿的,胸上的血孔又深又凄厲。

第三個傷囗更奇特,像是被奇門兵器峨萆分水刺扎的。

三個不同的血。

三件不同的兵器。

來的人只有一個。

來人手上並沒有兵器。

他背向眾人,面向屋後。

外面天黑沉沉,風急雨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