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費勁力氣要坐起來,卻坐不起來。
柳三郎連忙上前,把她靠在自己肩膀上。脫下外袍裹在她身上。
她的面容慘白得不見一絲血色,嘴唇青紫,目光卻極黑極亮:「阿兄,我痛快。我痛快。終於當著所有人的面,喊出了我要的。」
柳三郎顫著聲音:「你太傻了。」
柳玉煙笑道:「阿兄,你還記得我小時候那一年嗎?阿母帶我們去看廟會。」
柳三郎聽了,發愣。半晌,低低說:「自然記得。」
他們與大兄是一母所出。他和玉煙是龍鳳胎。然而他們兄妹出生的時候,爹正歡喜一個外頭的女人。
阿母難產慘叫,幾欲身死的時候。爹卻正在為那女子描眉,一派恩愛。阿母剛從死地里掙出命來,爹就就裝作去關懷愛妻的模樣,旁敲側擊,問接這女人入府的事。
因此阿母生下他們,自此就對爹心冷了。連帶著,也不喜歡他們兄妹,在接二連三的妾侍進來後,阿母更是堪破紅塵,住到了柳府的庵堂里,鎮日吃齋念佛。
除了沒剪頭發,就和出了家沒甚兩樣。
他們兄妹的事,很少過問,都是交給奶嬤嬤。
他甚至記得小時候,玉煙還偷偷管奶嬤嬤問過:那位偶爾來看他們兄妹,神色卻總是冷冰冰的師太,究竟是什么名號?
因此少有的和顏悅色的日子,便記得十分清楚。
何況那一日,從簾子里偷偷看出去。那狀元郎一身錦衣,頭戴宮花,身披紅綢,騎著高頭白馬,朝著宮門而去,意氣飛揚。
玉煙年紀小,只是莫名覺得十分羨慕,看得出神了,脫口而出:「讀書竟光彩至此!」
馬車里卻聽見一貫淡淡無言語的阿母說:「讀書再光彩,這也是和女人無關的光彩。」
幼時的記憶模糊了,只是這句話,依舊記得清楚。
柳玉煙用力握著他的手,但實際力度輕得好像要飄開:「少女時,享家族的富貴。出嫁後;相夫教子,享夫家的富貴。那樣是很多閨閣女子的人生。可是阿兄,我不甘心啊,我不甘心啊……」
她眼里漸漸有了一點濕潤:「我受不了自己享的富貴是老百姓身上血肉里出來的。我也受不了自己一輩子都是父兄、夫君背後的玩意兒。」
「齊家治國平天下。為什么我就不能呢?」
她的聲音漸漸微弱了:「與其……一生違我願,不如就這樣痛快地走罷……」
柳三郎驚駭,不由一邊喊:「玉煙!」,一邊去摸脈。
柳玉煙被他搖得掙開了眼。她喘了口氣,伏在他肩膀上,看著門外的天空喃喃:「下雪了……」
她用盡最後的力氣,拉著柳三郎的衣服:「阿兄,要記得,替我向一位朋友道歉。我答應她的,其實我都做不到……」
聲音漸漸虛無。
窗外天地間一片白茫茫。
大雪紛紛而下。
柳家最小的女兒,就在這個冬天里,病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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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年的開春,京城里流行起排演一出戲,叫做女狀元。
京城里最出彩的一位男青衣,時常演著演著,就忽然淚流滿面。
他始終記得,那個幾個婢女偷偷來找他時,遞過的一個話本。
那個叫翠幔的婢子和一個叫秀蓮的婢子,哽咽道:「這是娘子病得厲害的時候寫的,藏在棉絮里……」
那個寒冷的冬天里,病容慘淡的少女,央她們拿了紙和筆,顫抖著手,寫下了一出《女狀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