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人間路〔四〕(1 / 2)

張若華醒來後第一件事,就是本能地要跳進糞坑去撈那個女嬰。

只是張望了半天也看不見,原來岑三狗把那具小小的骨肉同糞便一起挑出來了,埋到不知哪里去了。

她身體虛弱地躺在干草鋪上,聽到鄰家那個臉皺得和老狗的皮一樣的老太婆,好像是奉了自己的使命似地,倚老賣老勸她:「你呵! 女人生孩子,若生下的是男嬰,則一家人都歡把你捧上天,盡享清福。若生下的是女嬰……嘿嘿,那你以後,可就晦氣了!平白地見了人都矮一頭,哪怕身子再虛弱疼痛都得下地干活。這呀,都是女人命不好。」

老太婆靠近她耳邊,理解又貼心似地悄聲說:「現在這個女嬰死了,豈不好嗎?至少罵你晦氣的證據沒了。」

張若華虛弱的躺在床上,只是直直看著上方,眼神發木,任由老太婆信口開河。

老太婆說累了,嘀咕著走了。岑三狗進來了。他還是那副樣子。他還難得地沒有賭的發昏,贏了一點小錢,竟然給媳婦帶回來一小包糖,說了一句:「不要怨我。養不起。」

張若華在他臉上搜尋半天,找不到一個殺了女兒的人的神態。似乎他根本就沒有泯滅了那一條生命——當著一個母親的面。

左鄰右舍聽說岑家那個溫順的年輕媳婦,竟然拖著這幅虛弱的產後身體,要和岑三狗拼命。

以老太婆為首,一干人等立刻吃了一驚,匆匆趕過去,他們就幫著岑三狗攔她,一個個說:「呵呀!發了失心瘋了!」

在岑家村,在許許多多的人們聽說過的事例里,張若華這樣的,都是稀奇人。

溺殺女嬰,這是自古以來就是廣大農村里天經地義的事。多少母親只是干嚎幾聲,第二天依舊該種地的種地,該劈柴的劈柴,一家人的生活絲毫不受影響。

幾曾見過還要為了一個晦氣的女嬰,而同丈夫尋仇的?

因此,最後還是身體虛弱又氣力小的張若華,又挨了一頓打。

從此以後,她一向平心靜氣的心靈里有了一塊沉在心靈之海的黑色石頭,常常攪得碧波浪卷。她那雙大而圓的多情眼睛,有時候呆滯,有時候竟然也有了冷冷地的眼光。

只是因她從不吐露心聲的一慣習性,她仍舊是表面平靜的。誰也不知道這個瘦弱的年輕媳婦,心里翻滾的波浪到底是什么。

自這一場生產後,岑家實在是窮得慌。

地,是抵給地主了。牛,賣了。岑三狗因為賭、酒,竟然慢慢身體有病了,又要吃葯。而張若華雖然奇跡似地沒有大問題,但是因為這場生產,還是虛弱地推不動磨。

家里眼見地一日日窮得過不下去了。

很快,岑三狗就起了典妻的心思。

一天回來,岑三狗坐在那,吸煙。門外有吵吵嚷嚷的聲音。他就走出去了。

張若華的身體還是不怎么好。她扶著土坯牆,往外面看。

然後就看見,一個穿著長衫,留著山羊胡,肚子鼓囊囊的中年人,長得還頗斯文。他身邊還站著那天那個鄰居家,據說和岑家有遠親的老太婆。

他看了看岑三狗,拱手一下,對岑三狗說:「雖然請了中人媒婆子,但是我還是得親眼看看。」

岑三狗搓了搓手:「那……雖然……也不是白看的。」

中年人就說:「不缺你的。」

中年人剛伸直脖子,就對上了張若華看出來的眼神。他似乎悚然一驚。

等張若華勉強地扶著牆,有些踉蹌地進了內屋,她在屋內聽到這個陌生人很疑慮地說:「模樣打扮一下,是好的。但這個樣子,能生嗎?」

張若華靜靜聽著。岑三狗還沒有說話,那個老太婆很積極地開口說:「怎么不能。怎么不能。荷喲,剛生了第三天,就和丈夫……」

岑三狗重重咳嗽了一聲。

老太婆聲音頓時就變了,更含笑:「能生,脾氣好,還能吃苦頭!」

………

最後,岑三狗進來,厚著臉皮對她說:「這家不錯。你去若得了錢,大約……大約也可以給…給她換一副薄棺。」然後他就匆匆地走出去了。

張若華在屋內的黑暗處呆坐許久,聽屋外的聲音。過了很久,才聽見她低低了叫了一聲:「兒啊……」

到底商量好了。

過了幾日,按照南邊的典妻規矩,典夫家出了錢,她有生以來頭一次撲了淡妝,穿了一身新衣,帶著一袋瓜果,坐著一頂小轎子,被抬去典夫家了。

民間有個典妻的風俗。南方山區尤其盛行。再底層的男子,都有一個可供他們欺壓的對象——他們的女人。

每逢家里一貧如洗,作為丈夫個人私財的妻子,就可以被丈夫典出。就像出租家里的房子一樣。

家里妻妾不能生,又吝嗇頗多,不願意再多買姬妾給家里添吃白飯人口的人家,就會典一個便宜而能生的女人。等生了孩子,去母留子,孩子歸入典夫家,認這家的正室做娘。而剛生了孩子的典妻,就立刻打發回原來的夫家去,不用再吃典夫家的白飯。

這個叫做「租肚皮」。

然後這個女人,剛剛生了孩子,又要被迫和這剛生下來的孩子永別了。

要說這些男人精明,也的確精明。

張若華出典這一天,雨下得絲絲的飄,坐在顛簸的轎子里,往外望田野的時候,她忽然想到:多么劃算,多么精明啊。於男子來說,只要娶到了一個女人,是多么劃算啊。安穩時,這個妻給他做牛做馬,生兒育女,任打任罵;貧困時,可以把這個妻典出去三年到五年,以妻賣肚皮的錢,換來他安穩的生活。等到典期到時,妻回來了,就繼續給他做牛做馬。

只要妻沒有生孩子生死了,那等下一次錢用光了,又可以再一次輪回地出典妻子。

娶妻,對男子來說,可真是一本萬利的買賣!

只是這女子……名聲可就很不好聽了。被典後回到夫家,被罵水性楊花的也尋常。

張若華顧不上想這些名聲。她看著轎子經過的野地,看著漫天的雨絲,只是想:我的兒,你到底被埋在了哪?

轎子走得慢,經過村頭一戶茅草屋人家,忽然的,又隱隱聽到一聲慘嚎,又傳來一陣議論聲。似乎是村里哪個女人生孩子生得死了。父親把這女人掙命生下的女嬰,拉出去浸死了。

自生產後昏迷醒來,就一直腦子有些木著的張若華,聽了一聲慘嚎,忽然,淚流滿面。

轎子走了一路,雨飄了一路,她哭了一路。

兩個地方隔得不近不遠,沒有到要開路引的距離,但總要轎子還是走了一天,黃昏的時候,才到那個男人家。

只看到一座院子,里面是磚房子。這家姓錢,男人是個絕了功名指望的童生,家里有些錢,近兩百畝地,雇著長工,養著牛,是個鄉里富戶。

那個碘著肚子的中年男人,正站在院子門口,看到淡妝的張若華,他禁不住地堆出笑來迎接了,摸著她的手,討好似地要拉她上台階。

這個男人,張若華在岑家遠遠看他的時候,覺得他是中年,現在近看,大約是五十都有了。他挺著一個肥肚子,細腿,但是臉上卻少肉,是一副瘦臉,顯出一點刻薄,兩條淡得幾乎消失的倒八字眉毛,眉毛間的褶皺可以夾蒼蠅,眼睛的眼白總比黑的多,只是看她的時候,像是和藹的樣子。

這男人恰好像梭子,上下兩頭尖,只有中間的身子是肥碩的。

張若華想抽出手,但是想到岑三狗那一句:「好歹糊弄一點錢,大約也可以給她換個薄棺。」

一時又傷心,又唾棄岑三狗的無恥,只是想到那個據說只是匆匆地稻草席一裹,就被岑三狗埋了的女嬰。她想:好歹……要有一副薄棺。

由此念頭,她沒有舉動,只是任由這梭子老爺摸著手,上了台階,進了院子。

一進了院子,就有一個臉圓圓地,偏偏身子瘦得厲害,像一枚圓頭釘子似的老婦人迎上來了,她看起來大約也是四、五十歲,圓臉實在很和善,只是因年紀不小了的緣故,臉色有點青白色。她也笑著說:「哎呀,可真不得了。那鄉里竟然有這么好看的。只是黃了點,需將養。」

只是她瘦得青筋都崩在上邊的爪手,要來拉張若華的時候,這個男人就把她拉到一邊,說:「你先去安排,夫人。」

原來這個就是錢家的正頭娘子,錢孫氏。

大頭圓釘子似的老婦人瞄了一眼張若華,笑著說:「好的。好的。」然後她就走開了,走開前囑咐在她身後站著的一個低眉順眼的小丫頭:「英子,你先准備點吃的,再去燒壺開水。」

那個叫英子的小丫頭,只有十四、五歲的樣子,穿著一身舊襖子,比張若華小一兩歲的樣子。她生得是個杏仁臉,皮膚是小麥色的,臉色是年輕人的紅潤,牙齒也不爛,只是眉眼之間總是怯怯的,眉毛天然地修長,柳葉似的。

但是說是丫頭婢女,她梳得頭發又不太對。說是家里的女眷,她又太低怯了一點。

等錢孫氏一走開,錢老爺走過去,極親密地摸著英子的手,說:「我出去的兩天,苦了你了。」

英子少女的手,被他老手摸著,她縮了縮,似乎想抽回手,但到底只是低著頭,說:「這是我應該做的。」看得出來英子對張若華很好奇,但她也不敢問,只是偷偷看了一眼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張若華,低眉怯眼地說:「我、我去燒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