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人間路〔四〕(2 / 2)

錢老爺又摟了摟她的肩膀,這才肯放開了。

張若華來到錢家的第一天,被安排去與英子同住。

英子住在一個陰暗的偏房里。那偏房外面就是過道,窗前栽著一顆槐樹。

錢老爺原本是不同意張若華住在那里的。這個曾表現得和英子親密的老男人,竟說這個地方陰氣太重,原不適合女人住,英子住住也就罷了,萬一張若華日後肚里有了貨色,住在這里就不好。

英子當時就在場,聽著這樣的話,她只是含著淚按太太的吩咐擦著桌子。張若華想:「這樣的話。英子不也是女人嗎?何以她住這里就罷了呢?」

錢孫氏則說:「不成。沒有多余的屋子了。就這樣。我使人砍掉那顆老槐樹,槐樹招陰積,砍了它,屋里就亮堂了。」她朝向張若華的肚子瞥了一眼,說:「何況,還沒有定數咧。」

這梭子似地老童生覺得錢孫氏說得有道理,竟不敢違背了太太的話,就這樣定下來了。

那偏房里除了一張榻,就只有一張木桌子,一展油燈,最稀奇的是一個木櫃子,竟然雕著花。

還好這榻是個通鋪的樣子,夠兩人休息的。

英子還是不大敢同陌生的張若華說話,她漲紅著臉,輕輕說:「你睡這。」

她抱著一卷被子過來,花紋一概沒有,但這那是慣常睡干草堆棉絮的張若華沒見識過的軟和。後來,多說了幾句話,熟悉以後,張若華才知道這是英子一直不怎么舍得睡的新被子。

這天晚上,油燈亮起來的時候,外面有人聲音不大的叫著:「英子,英子,你開一開門吶。」那是錢老爺的聲音。

英子正在油燈下做針線,聽了這話,她紅潤的臉一變,把針線放在桌子上,抱起自己的被子,躊躇半天,似乎是以自己的經驗下了什么決心,對呆坐著的張若華說:「你別怕……我、我就在隔壁的柴房。」

然後她開門了。門外果然是有些熏然的錢老爺,他竟然可笑又別出心裁地在胸口別了一朵紅花。

門一開,錢老爺就伸直脖子往里面望,使勁地往收拾過蓬發,凈了臉,穿了新衣,眉目清奇的張若華身上看。

細脖子伸著,肥肚子,短細腿,活似一只王八。

英子剛想笑,就趕忙地收住了。她知道錢老爺來做什么,租肚皮可不是只干看著就能租成的。因此只是她低著頭,抱著被子到隔壁去了。

夜半,南方多雨,雨又嘩啦地打。伴隨著雨聲,還有隔壁錢孫氏的喝罵聲。她似乎在大聲罵英子。但是又不像。「若是日後下不出個蛋來,憑一個鄉下人再長得像朵野花,那都是白瞎的!」,分明又像是在罵張若華。

一會又聽見她高聲去喊英子燒熱水。一整夜不曾消停,就聽見她各種支使英子的呼喝聲。

大家都被整得睡不著了。

鋪上的錢老爺氣得直哆嗦,卻說:「唉,唉,這瘦羅剎,我太縱容著她了!幾十年不曾打她一片指甲,她竟然成了個惡霸。」

其實他是打不過的。這個老童生,又一貫不沾家務,娶的是屠夫的女兒,何況幾十年都是錢孫氏操持著家務,長工都是聽她的,老童生也打不過。

伏在他身側的張若華,惡心得燒心,只是念及那句「 好歹糊弄一點錢,大約也可以給她換個薄棺」,又咬了咬牙,忍下去了。在錢老爺又埋過來的時候,她木然地和死人一樣,想:似乎聽到英子的哭聲了?

第二天,錢老爺走了,是英子來給她收拾。英子收拾床鋪和衣物的時候,露出一截手臂來,上面是一道棍痕。看英子眼眶,因為徹夜的被支使著團團轉,掛著兩個大大的青色的痕跡。

因她過去也經常挨打的緣故,張若華一眼就認了出來。她干脆坐在鋪上,自己利落地收拾了,然後對英子說:「你去塗點葯。。」

英子搖著頭,半晌不說話。她的柳葉眉竟然也被揪掉了一些。這時候外面又有人喊:「英子,去燒水——」

她又忙匆匆地出去了。

這幾日,錢老爺都睡在偏房里。夜晚,錢孫氏罵英子的聲音就越狠。幾天下來,英子的精神都糟糕了許多,鎮日無精打采,做事手腳都慢了幾分。而晚上,錢孫氏指桑罵槐的對象已經延續到了錢老爺的身上。

但是白天,張若華看見錢孫氏,她還是和善地笑,圓臉的弧度多柔和。她打量張若華的眼神,就像是看著家里即將下蛋的母雞。

這天晚上,難得錢老爺沒有來。因此也聽不到錢孫氏的罵聲了,英子也得以喘了一口氣,不用給錢孫氏徹夜支使,得以在自己的床鋪上躺下來休息。

熄滅了油燈,月光照在屋內的地面上,一片冷冷的。

張若華分明聽見旁邊低低的哽咽聲。她不由爬起來,去搖英子:「英子。英子。」

月光里,旁邊的被窩里露出一張哭得一塌糊塗的臉。總是怯怯的英子,哭得厲害也不敢大聲。

張若華心里難受:「是我連累你。明天我去向夫人……」

話還沒有說完,英子伸手捂住了她的嘴,輕輕說:「張姊姊,你不要去。不怪你的。」

張若華看著她,搖搖頭。

英子又哭了:「真的。不怪你。」

這一夜英子哭了一夜。只是不抱怨錢孫氏一句。

張若華卻對這個女孩子上了心。她私下地聽這家的老長工閑聊。慢慢地,錢家三年前的事情她也知道了。

原來英子三歲的時候,就被賣到了錢家。那么點大的女孩,錢孫氏帶在身邊養大,說是丫頭,其實就和女兒沒什么兩樣。連錢老爺都把她當女兒一樣。

英子越長越好看,她是真的喜歡錢孫氏,把錢孫氏當自己那無緣的母親一樣。

然而在英子十二歲這一年,因為錢孫氏總是生不出孩子,又總是不許錢老爺買姬妾,說是敗家。眼看都老了,還沒有兒子,錢孫氏急,錢老爺更急:他不能讓錢家絕後。

就在那天晚上,錢老爺偷偷爬了已經開始出落的英子的床。

在十二歲的英子的凄厲哭喊里,錢孫氏猛地推開窗戶,站在窗口,她渾身淋著雨,頭發都往下滴水,氣得發抖,眼神直勾勾地像毒箭一樣射向錢老爺和英子。

錢老爺嚇得直哆嗦,卻還是硬撐著說了一句:「你總不下蛋,我家也是要傳香火的!總不見得讓我倆老兩口都死後無人祭拜。說是外來的姬妾不干凈,要吃白飯。英子是我們從小看著長大的,總是知根知底了罷?」

錢孫氏一呆。聽到「總不下蛋」這句話,她好像被無形的東西攫取住了咽喉,她滿腔的罵聲都出不了口了。

英子赤身*被老邁的錢老爺壓在身下,被捂著嘴,只能用那雙大眼睛哀求一樣看著錢孫氏,望她解救。錢孫氏手抖了半天,發出一聲狼一樣受傷的哀嚎,還是忽地轉身走了,留下了絕望的英子。變相地默許了錢老爺的行徑。

從這個晚上以後,錢孫氏和英子之間,那一點母女似地情誼,就徹底消散了。

留下的,只是一個正室和錢老爺的半奴婢半姬妾的小星。

只是大概還是英子的年紀太小了些,也或許是真的又是一個生不出來的石女。三年過去,不見她的肚子有動靜。因此英子的日子越發難過,竟慢慢淪落為了家里女奴一樣的角色,家里的許多雜務都堆積在她的身上了。

而錢孫氏又恨英子,又恨錢老爺,又恨自己。因此竟然除了臉還是圓的,竟把豐滿的身子瘦成了一個圓釘子樣,

而眼看年紀越發大了,錢老爺又起了租肚皮的念頭。這回,錢孫氏沒攔著。

得知了英子的事後的一天,張若華看見她紅著眼眶在望著錢孫氏的房間發呆。

一天,張若華聽見兩個仆嫂在指著英子說:「這就是自甘下賤的做人姬妾。」

人們總有一種意見。以為天下做姬妾的,都是必然半推半就,自甘下賤的。卻不知天下苦命人何其多,不是命都由她們。

英子只是低著頭,裝作沒有聽見,快步走過去,拿著條帚打掃。

張若華卻從木然的心靈,莫名地發了憤怒,她的性靈之海里,那那快黑色的石頭又開始翻波,她走過去,一把拿過條帚,平靜又強硬說:「我也不能吃白食。」

錢孫氏聽到張若華竟然主動地要求做工喂豬,卻很高興,立刻允許了,誇贊說:「不一樣,不一樣,外面人的正頭娘子,就是勤快。」

錢老爺要說話,聽說張若華幫的是英子的忙,他就縮著頭,少有的向錢孫氏表示了贊同了。

作者有話要說:有時候看各種古言文(穿越文),把姬妾當小三仇視,寫這些姬妾自甘下賤,惡心女主,所以活該被按照封建禮法打殺。以這種寫法好滿足作者不能在現代合法殺小三的遺憾。

看到這種文,有時候很無語。她們真以為古代的姬妾都是自願的了。舊社會的姬妾往往是被迫的,被毫無余地地強行買賣的。

有好幾次看到一些讀者說:看到女主殺了那姬妾,或者把那姬妾賣得特別慘啥啥,就是作者特別提倡女權的表現。

我覺得這純粹是胡扯。我也痛恨小三。但是不能向封建禮法去尋求打小三的快感啊。那個時代人權都沒有,哪里的女權啊?你所謂的女權,是你利用封建禮法和階級優勢,在欺凌人。

女權是建立在人權的基礎上的。封建不滅,以封建禮法談女權,那就是鬼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