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人間路〔九〕(1 / 2)

傍晚時分,黃昏暗落,南細城這座被那些來自鄉野的「鄉下流民」驚破膽的城市,不過幾個月就擺脫了惶恐,街頭巷尾轉瞬又繁華起來了。

雖然有宵禁,但是到王朝的而今,這紙禁令,在各地繁華富貴的大城市是形同虛設的。大凡是權貴雲集、 商賈蜂擁、百工匯聚、人馬紛擾的名城故地,多半都已經是通宵達旦,歌飲不息。

雖然一離開這些繁華地界的城門,走不了多遠就能看見局促冷清的縣城、破敗的村落兩兩坐落,其中布滿飢餓與渾身黝黑灰仆仆的人們。但是那些土黃與糞臭的顏色氣息,遠遠越不過那座城門,到達不了這些漿聲燈影、綺羅香塵里。

黃昏的紅雲慢慢消散,幾聲鑼鼓之後,燈一盞盞點起來,街上反而更熱鬧。

酒香、菜香、甜味、汗味,百味雜糅,混成市井。

湯餅、燒酒、脂粉、綢緞,衣料摩擦,團作夜景。

南細城里,夜色一到,百鬼夜行。各個行得行不得的行當,各路正經不正經的魑魅魍魎,都悄然潛行,傾城出動。

城東有條河叫潮河。潮河邊的野地叫做潮關。過潮關此地,綿延大約半里,窩著九條的巷子。巷子固然只有九條,但是周旋轉折間,在這巷子前後左右的卻有通道百條,活似百節蜈蚣。

巷口狹窄而像腸子一樣彎曲,寸寸節節,有精致的低房與秘密的陋室,這些房屋外面的圍牆,往往是布滿了黑紅的胭脂污跡,煙熏火燎一樣。

這個地方,人稱蜈蚣盪。里面的住戶,十之七八都是女人。而且人員雜錯,有像大家閨秀一樣每天琴棋書畫,妝容閑雅隱居深院,並有丫頭伺候著、假母護持著,非向導引薦,尋常人望之不及的。也有塗抹著劣質口脂香膏,皮膚粗糙,經常早出晚歸,領著不同人進進出出院子的。

附近的人都知道,只要每次一到黃昏臨至,別的地方不管,通常白天寂靜若死的蜈蚣盪,必然是管弦歌舞、燈影通明,笑罵聲交雜。里面的女人傾巢而出。

其中這些身上散發著劣質香粉味、濃妝艷抹的女人,數量遠遠超過隱秘不出的「大家閨秀」,大約有五六百之數。

她們每逢傍晚,就沐浴熏香,塗抹香膏,穿著暴露地成群離開巷口,像一支浩浩盪盪的脂粉妖物,在街上左顧右盼,靠在牆上、來回走動或者盤踞於茶館酒肆之前。謂之站關。

茶館酒肆岸上,紗燈百盞。

茶館檐下昏暗的角落里,蛾子繞著紗燈百無聊賴地飛來飛去。昏沉沉的光照不到的地方,都有一股辛辣的劣質香粉味,偶有蛾子被黏膩的頭油粘住,被一雙指甲塗得艷紅的手揪下來,一聲嘟罵後彈在地上,轉瞬生命消逝。

偶爾有人喊了一聲,就從這片昏沉的黑暗里忽然地浮現出來一張張女人的臉,都是白慘慘臉,紅通通唇,直直盯著發出喊聲的人。

這些臉在燈光掩映下互閃互滅間,若隱若現。如果喊的是個男人,並且這個男人指住了一張臉,那么這個女人就像是得以脫離幽冥、化形而出的鬼物,略帶解脫地舒一口氣,掀開竹簾,裸出腳丫子,從黑暗的角落里走出來。

燈前月下,人無正色,一白能遮百丑,都是白白的臉。管她這白色是像鬼或像妖,只要摟定的腰是柔軟的女人的腰,這些渾身汗臭的男人也就滿足了,嗅著刺鼻的劣質香粉,被這女人疲倦麻木地領著向蜈蚣盪的方向去罷。

到了蜈蚣盪的巷口處,就能聽見遙遙地有偵伺者向巷門呼曰:「某姐有客了!」

巷子里面頓時爆發出此起彼伏的高高低低的女人的笑聲、罵聲、應聲,好像脂粉的驚雷,火燎即出。

慢慢地,夜越來越暗,越來越寒冷。那些在燈火掩映間,一閃而過的慘白女人臉,一一糾纏著不同男人離去了。好像一個個的幽魂得以超脫。

剩下的不過二三十張臉,仍舊在夜晚的凄冷江風里,無聊地徘徊在逐漸冷清的茶館酒肆紗燈畔,眼望著飛蛾。

沉沉二漏,燈燭將燼,茶館黑魆無人聲。茶博士不好請出這些人,惟作呵欠。

而這些女人也情知自己今日恐怕是無所收獲的了,只是仍舊不死心便具集在一起籌錢。

臉上的劣質香白粉簌簌往下落,袖里的銅板銀錢一枚枚地湊,用蔻紅的指甲遞上錢,向茶博士買燭寸許,以待遲客。

黑魆無人的茶館里悄無聲息,外邊隱隱有管弦聲,但是她們圍坐在燭光旁,一個個都垂著頭。

其中有一個年紀大的,怒道:「喪氣甚么,一個個的,難為人家瞧得上!」說話間,她的慘白臉上的香粉還簌簌地落,露出一點又一點皮膚的黝黑本色,像是抹了霜的驢蛋。

另一個年紀小一點的女人,摸了摸自己的枯黃稀少的發鬢,粘了一手臟呼呼的地攤頭油,慘笑叫了一聲:「楊姐……」

她們互相看了看,都到底一時無言。

終於有一個年紀最小的,還是強笑著,說:「許有遲客。」說著為鼓勵,竟自嬌聲唱起《劈破玉》等小詞:

「要分離,除非天做了地;

要分離,除非東做了西;

要分離,除非官做了吏。

你要分時分不得我,

我要離時離不得你;

就死在黃泉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