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萋萋草,懸崖生,風老容顏雨摧身,霜來雪往對孤月......」
小梅半夢半醒中,聽見一縷縷入窗的歌聲。
這歌聲真冷。冷的就像月光。
她有點寒意,往被褥里鑽了鑽,迷迷糊糊地想。
此時夜已經非常深。就算是蜈蚣盪這種地方,也慢慢安靜了。
崔眉扶著木窗,看著天上的孤月,也收了在安靜中顯得清晰起來的歌聲。
她始終記得那個晚上。
那時候,剛打定主意從杭城離開,她們的財物就被盜匪搶走了。不,那甚至還不是真的盜匪,就是幾個本地流氓,看她們是兩個小腳的獨身女子,跑也不跑不快,喊也喊不來人,就把她們拖到偏僻角落,輪流□□了她們,搶走了她們苦苦積累的財物,一個銅板都沒有留下。
唯一可慶幸的是,這些流氓還沒把她們拉去賣了。
須知市井之中,除乞兒到處流竄,還有惡少年結伙敲詐。更不必提草匪、打布賊、水老鴉、白龍掛等等。當世的這些賊匪乞丐,可是多數都兼做拐子的,不但劫財,而且劫人。劫了你的財,還把你順手就賣了。
窯子里,妓院里的女人們,黑市里待售的仆奴們,很大一部分就是這些人拐來的。
羽生想辦法去找一些活計。可是她們在煙花之地養的除了伺候男人,什么都不會。
兩個來路不明,沒有男人陪伴的少年美貌女子,既不會女紅針線,也不會下廚理事,連洗衣服都不怎么熟練,幾乎是一無所會。
而問起來歷,則模糊其詞,路引也沒有,錢也沒有,什么證明身份的東西都沒有。
時下女人能做活計的地方,少的可憐。她們的疑點又這樣多,正經的人家壓根不肯要她們,連做丫頭侍女,人家都只恐她們是大戶人家的逃婢罪奴或是煙花之地混過的女人,絕不肯收留。
她們也打過乞討的念頭。
郊野行路,會有野獸、強盜。但在城市里乞討,不比郊野安全多少。
乞丐成群結隊,往往拜在團頭名下。團頭是丐籍,名義上也是乞丐,但是手下常聚數十乃至於數百、數千乞兒。團頭為他們提供夜里的安生之處,和乞討毫無所得時的一碗薄粥。但乞兒每每乞討所得,必上繳團頭一大份。如有不從,就可能被亂拳打死。
而市井中的乞丐團伙各有地盤,如果外來的單個乞丐不慎誤入,要么加入其中,要么被攆走或被打死在街頭。
官老爺可不管這些乞丐的死活。
很多因為災荒或者是失去土地而入城的農民,就這樣和本地的好吃懶做的浪盪子弟一起,壯大了這些團頭的勢力。
乞丐們到了晚上(除了天寒地凍的時候),就隨處歇宿,如果遇到盜賊,就隨同行劫。因姓名不知,面目不識,分贓不多。就是盜賊被抓,乞丐們也能一哄而散,讓人無可奈何。同樣的,這些偷盜所得,也不能少了團頭的份。
長此以往,雖然乞兒大多依舊飢寒交迫,但很多團頭已經是家財萬貫了。
不少團頭還收集女乞丐和一些拐來的流□□子,開起窯子。這些乞丐女子梳洗干凈,裸身窩在臨街半開的洞中,搔首弄姿,有子弟經過,如果心搖意動,只要幾枚銅錢,就可挑選女子享樂。
嫖資盡歸團頭。這些女乞丐所得到的最大報酬,就是一個窩窩頭。或者幾碗粥。根據攬客的多少,來決定一天能不能吃飽。
崔四娘聽到這,呸了一聲:「窯子!」
羽生也搖搖頭。哪怕是在青樓楚館的煙花行當里,窯子也是最下等最可怕的地方。但是,窯子也是這煙花行當里面開的最廣,分布最密集的。基本上哪個窮鄉僻壤都能有窯子。
畢竟高級一點的煙花地,還要挑一挑女人的質量,要費點錢養養她們。窯子就沒這么多講究了,只要提供一點吃的,保證這些女人不餓死就行了。
進了窯子里的女人,很快就能被作賤的不人不鬼,消耗得比尋常煙花地都快很多。窯子里常備麻布草席,就是為了能及時地把一個又一個發爛病而死的窯姐抬出去扔了。
她們兩個小腳的少年女子,來路不明,身無分文,又生的美貌,若是去乞討,等於是羊入虎口,十有*是要被賣到窯子去。
若是真進了窯子,那還不如當初不要逃。
崔四娘和羽生前幾天才接到了一些漿洗衣物的活,只是那點錢,加上她們典當衣物得來的錢,只堪堪住幾晚黑心的黑店!那黑店租給她們的只有一間柴房,一床破棉絮,棉絮里還有跳蚤爬動。
這間柴房還是和一個閑漢同住!她們裹一層爛褥子灰頭土臉地睡一邊,隔著小山似的柴堆,閑漢睡另一邊。
崔四娘氣得要和掌櫃理論:「我們兩個女娥,同閑漢住,這像話么!」
掌櫃是穿長衫的胖頭陀模樣,兩只綠豆眼亮得彷佛有光一樣。他說:「那閑漢也是給了錢的。給了錢就沒什么住不得。」他打著算盤,看也不看崔四娘一眼:「或是請小娘子移步他舍。只是這錢是不退的。」
崔四娘叉腰想罵,聽見不遠有茶客笑了一聲:「誰家有拋頭露面的女人?那寡婦既然敢出來,就別怕人戳脊梁骨。」
另一個茶客說:「張君,你家那女婢沒有路引,怕是來路......」
茶客們並沒有看向這邊,也未必是在談論她們姊妹。但是她的話通通梗在了喉嚨里。
掌櫃此時打完算盤,才有空望她一下,也不知道是笑還是不笑,胖臉上的皮皺了一下:「不過是與人同住罷了。小娘子應該早就習慣了。」
崔四娘到底年紀小,懵了一下:「你什么意思?」剛剛走過來的羽生卻立刻蹙眉,賠禮:「家妹年紀小。掌櫃見諒。」然後硬是拉走了崔四娘。
到了背人處,崔四娘怒道:「羽生姊,那掌櫃欺人太甚!」
羽生苦笑:「掌櫃說的是實話。他閱人無數。我們什么出身,恐怕早就清楚了。」
時下的客店,兼具吃、住、行三事,本就是三教九流往來之處。買賣人和雜耍藝人、娼婦等人往來其中,住在里面攬客,放貨,等待生意,乃是尋常之事。
見四娘還不服,羽生嘆道:「如今天氣漸冷,再挑剔,怕是要去睡糞堆了。」
有一種通鋪,專供乞丐和流浪人居住,只要一個錢。說著鋪,其實就是一堆雞毛混著棉絮,把人埋在其中取暖。
如果連這也付不起,那這些流浪人、乞丐,通常就是找個糞堆,在糞堆里挖個土窖避風。
世事艱難。無論時鄉野或市井,留給這些窮苦人的,都只有這種生活。而兩個身無長物的女子,要活下去,還想千里趕路,就更是難上加難。
看崔四娘低下頭,羽生從懷里拿出給她一個層層包裹卻還是透出油膩麥香的油紙包:「吃吧。」
崔四娘聞到食物的香氣,才發現肚子一直咕咕作響,問:「哪來的錢?」她們僅剩的錢都拿去付了住店錢,這幾天都是每天一碗稀粥度日。
羽生沒有回答。
崔四娘一打量,才發現一大早就出門去了的羽生,回來的時候衣衫凌亂,身上有一股熟悉的味道。
她大驚失色,撩開羽生擋住脖子的長發一看,頓時半天才出話來:「姊姊,你……」
羽生笑了一下,摸摸她的發鬢:「我說過,無論怎么樣都會把你送回桐里。」
少女紅了眼眶,脫口道:「那,我……」
「噓――」羽生柔聲道:「你不行。」
崔四娘囁嚅半天,鼓起勇氣說:「反正我也不是什么清白人。」
羽生搖搖頭,是她那種一貫奇異的憂郁卻固執的聲調:「不行。我們固然已不是被男人近身就尋死覓活的清白人,但你還要回家。不能再和這行沾邊。」
少女不再說話,只是緊緊握住羽生的手,滾燙的眼淚滴在羽生蒼白的手背,燙的羽生縮了一下手。
漸漸的,這間客棧里經常有不同的男人來找羽生。她們住的房間,也從柴房、黃字號房,一路調到了最好的天字號房。與羽生一起出入的男人衣著也越來越光鮮。
人們的眼光日漸鄙夷垂涎起來,掌櫃的語氣日漸親熱起來。
崔四娘為此成日憂心忡忡。
而她雖然整日垂眉低目,扮做羽生身邊一個灰頭土臉的小丫頭,但是客店里的店小二仍然開始對她動手動腳。每每被羽生喝止而不斷。
這一天,羽生正坐在寓居的客房里,對著銅鏡,一點點畫著眉,抹著胭脂,塗著唇。
這段日子以來,羽生的妝化得都極艷。墨眉,雪膚,唇色紅得好像飲過血。
那鶴一樣清淡至極的美似乎完全被遮住了。
崔四娘坐在一邊看她梳妝,看她專挑那些濃墨重彩的色彩打扮,莫名的,有些說不出的難過:「羽生姊……」
「嗯?」羽生正忙著換上一件嫩黃的孺裙。背對著她,褪下中衣,露出滿是吻痕、青紫、掐痕的背。
大概是久久聽不見她繼續說話,羽生回過頭,對她輕輕一笑:「做暗門子,上邊沒有老鴇,的確是攢錢快一些。很快就能攢夠去桐里的路費了。不怪綠萼說刺綉文不如倚市門。」
崔四娘剛想說話,忽然聽見有敲門聲,有人在喊:「小姐,小姐,出來一下。」
是個粗厚的男人聲音。
羽生穿好衣服,開了門:「哪位?」
一雙大手一把捂住羽生的嘴,把她拖出門。
崔四娘大驚,立刻追過去:「干什么!」
這間房在二樓,羽生被一個彪形大漢捂住嘴,拖下了樓梯,一旁候著的還有幾個服飾打扮一致的男人,把掙扎不休的羽生捆了起來,嘴里塞上麻布。一路上陸續有人從自己房間里伸出腦袋張望,看見這一幕,趕緊又都把頭縮了回去。
崔四娘追出來,正好看見這一幕,氣血上涌,爆發出一陣大喝:「住手!光天化日之下,沒有王法了嗎!」就要撲上去和他們廝打。沒料到動作太過激烈,才跑了幾步,那殘疾的小腳就使她撲通一聲摔在了地上。
那幾個大漢哄笑起來:「這小腳娘們好像是和這個是一伙的,不如一起綁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