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人間路之娼門婦(十二)(1 / 2)

這一天,有不少的大客來了蜈蚣盪。

幾個老板、老鴇子、領家決定聯合待客。務必要令這些大人們賓至如歸。

因崔眉名氣比較拿得出手,她也在待客之列。

黃臉這些低等劣妓則只能傳碟遞杯,遠遠望著。

就算這樣,也多的是往上湊,企圖能沾得一點光。

然而黃臉自前幾天以後,就總是心神不屬,做事慌手慌腳。因此她的鴇母就打發她下去了。

黃臉卻呼出一口氣,離開了眾人眼神之後,就直奔自己屋子後面那間雜物堆間。

她揣了幾個餅,奔到雜物間,推開一堆舊物,露處後面用舊簾子革出來的小隔間:「阿華,阿華,你還好嗎?」

黃臉扶起一位臉色蒼白,頭發蓬亂,卻容貌清奇美麗的女子,小心地拿手帕擦拭她額前的汗。

張若華用手撐著身子,半靠著黃臉,虛弱地微笑了一下:「我還好。」

她看黃臉心神不屬的樣子,接過饅頭,說:「你這幾天怎么了?是因為我的事?」

黃臉擺擺手:「姐妹們的嘴都嚴得像蚌。老鴇最近也有大事,才顧不了我的小動作。」

張若華道:「有什么事,不妨說給我聽聽?」

黃臉搖搖頭:「我們這的臟事,你是清白人,不要聽,聽了臟耳朵。」

張若華打她一下:「胡說什么!都是姐妹,什么臟不臟的。我還教岑三狗典賣過呢,你是不是也覺得我是破鞋?」

黃臉連忙擺手:「哪里的話。那是岑三狗混賬,怪得著你?」說著也明白她的意思,半天,說:「我前幾天被派去伺候一個當紅雛妓。」

「她死了。」

張若華放下了餅。她坐直了,傾聽的態度變得非常嚴肅。她對於生死的有關的話題,一向是這樣的態度。

黃臉繼續說:「她死前得了臟病。鴇母給她治病。」

說到「治病」,黃臉哆嗦了一下:「被治死了。」

張若華皺眉道:「庸醫給她用了虎狼葯?」

「什么庸醫!鴇母壓根沒給她請大夫!更不要提喝什么治病的葯了。」

「那是怎么治病?鴇母會醫術?」

誰料張若華剛問完,黃臉說:「阿華,阿華,你命好。」

「我們從小一塊玩。我的事你知道。哪里說得上命好。」

黃臉道:「你沒淪落到過這地方,命不差了。」說著,她竟然淌下眼淚來,忽然拉開自己的胸襟,露出袒露的胸乳來:「你看!雌老虎就是這樣治病的!」

張若華駭得手抖了。

展露在她面前的,是一道道翻滾卷開,皮肉均焦黑色的可怖傷痕,一片片縱橫交錯在一起。

黃臉待她看了,又拉上衣服,冷笑道:「干這行的,有哪個身上沒有病!還是大夫也總治不好的病。老鴇子們,雌老虎們,現在不知道從哪聽來了歪招,說是燙紅的烙鐵可以燙平楊梅瘡,一聽哪個妓子病了,就拉過去拿烙鐵『治病』!治好的有多少我不知道,活活被燙死的我倒是曉得不少!」

她的黃臉在這一刻,似乎都被憤怒憋紅了,喘了口氣,才繼續說:「我身上是老天可憐我,本沒有病,只是生了些疹子。哼,那些雌老虎哪里管這些!因傳出去有病要影響生意,她們不管真假,也不管你死活,就是燙了再說!燙死了她們也不管,隨便席子一裹,亂葬崗一丟了事!」

張若華輕輕地說:「會有報應的。」

黃臉搖了搖頭:「報應?阿華,烙鐵治病是可怕,但她們沒得這個法子前,也都是直接把病重的人席子一裹丟出去。這么多死在這娼院里的人,都只看到過老鴇龜公攬金帶銀的活,沒見過來報復的窯姐的鬼!」

張若華嘆道:「我哪里指望過鬼神來報應。鬼神都是泥塑的像,管不了活人的報應。」

「那是哪樣的報應?」黃臉追問。

張若華搖搖頭,避開了這個話題,問道:「你繼續說那個孩子。」

黃臉沉默下來:「這對活閻王夫婦,騙人說是小梅是病死的。其實我也聽到了。下葬的時候,那孩子一直在撓棺材板,喊自己還沒死。」

張若華悚然道:「不是病死的?是釘在棺材里活埋了?!」

黃臉苦笑一下:「雌老虎和活閻王們哪里管人活著還是死了。你要是臟病太重,對他們沒用了,給他們賺不了錢了,在他們眼里,你就是個死人。」

她都一宿沒睡好。老鴇心黑,眾姊妹卻是有心人。不忍見她小小年紀慘死,她叫了同為劣妓的眾姐妹,偷偷出去想砸開棺材門救人,都叫監視她們的護院逮回來了。

終於挨到天明,借出去拉客的時機,眾姐妹掩護下,有人偷偷摸摸去救人。去的時候,好不容易刨出土來,「棺材」早已沒生息了。

張若華死死緊著眉毛,聽到黃臉低低說:「阿華,我想跑。否則再待下去,小梅的下場可能還比我好呢!她還是當紅的來著!」

黃臉又說:「最近是個好機會。來了幾波大客,熱熱鬧鬧人雜,調人去大客那了,對我們這些下等劣妓的看守反倒放松了。阿華,我知道你一向有主意,想問你一問,到時候我們一起走?」

張若華道:「嗯,一起走。」她正要繼續說什么,忽然聽到外面的喧嘩聲大了起來。

黃臉側耳聽了一會,推開門探出頭看了一下,對張若華說:「好像是前邊大客那出事了,我去看看情況,你等會。」

但是過了好一段時間,她都沒有回來。張若華正想出去看看,楊姐替黃臉來給張若華送信:「出大事了,趁著官府的人還沒來,你趕緊走!」

張若華驚道:「出了什么事?三姐怎么了?」

黃臉只是綽號,黃臉在家行三,人稱三姐。

楊姐扶起她:「真是作孽!我們一邊走一邊說!」

今天的蜈蚣盪似乎格外廖落,外面有幾個姐妹在等著楊姐,見她帶著張若華出來了,就一起上去,給她們打掩護,一邊走,一邊七嘴八舌說起來今天發生的事。

事情要從今天的大客說起。今天蜈蚣盪來了幾個衙內,說是初到南細城,及蜈蚣盪嘗鮮。其中一個是太常寺卿的公子,一個是翰當地知府,一個是光祿寺卿的兒子。幾個人帶著一幫公子哥進了蜈蚣盪,叫出名的魁首名妓全都叫上來。

其中光祿寺卿的公子跟太常寺卿的兒子原是臭味相投的狐朋狗友,看上了同一個才剛滿十五歲的新進花魁,爭執起來。

那光祿寺卿的公子,一怒之下,拿刀砍死了那個花魁。

說到這,楊姐的聲音都微微哆嗦起來。不久前的那一幕,還歷歷在目。

那年僅十五歲的花魁還帶著惶恐的青澀面容永遠凝固住了。

失去了頭顱的脖腔處,血噴射出來,濺了離得最近的崔眉一身。

光祿寺的詹公子,提著刀哈哈大學,一腳把人頭踢得翻了個頭。

那個烏發如雲的頭顱圓睜著眼,帶著血,軲轆滾到了崔眉腳底下。

崔眉聽見詹公子大笑著對太常寺卿家的張公子說:「與其為了這賤人,壞了你我兄弟的情分,不如看看弟弟我的刀法如何!」

場面安靜了一瞬間。張公子先是一呆,接著嘆道:「可憐一個美人兒啊。不過,賢弟說的是,不可為青樓女子傷了和氣。」

說著,命鴇母遣人來收拾掉屍首,幾個小丫頭渾身發抖,抬走了那副軀體,面無人色。

那知府先是被嚇了一大跳,後來倒是皺著眉頭,似乎想說什么,又終於因死的不過是青樓女子,也就當做沒有看見。

其余幾個公子哥,有被嚇到的,覺得沒了酒興。也有嘻嘻哈哈不以為意的。

又喝了一會酒,詹公子似乎怒氣過去了,興致上來了,說:「我方才確實是太沖動了一點。唉,檢討一下我這臭脾氣。只怕是既敗壞了大伙的酒興,又要勞煩知府大人。」

知府連忙笑道:「哪里的話。」

眾公子哥也連忙應和。

其中有個人提議道:「今天李兄為了兄弟情義,忍痛別美人,實乃一代佳話也。不如以此為題,各自賦詩一首?」

那太常寺家的張公子笑道:「如此甚好。」

詹公子則道:「唉,悲乎美人薄命。我方才確實沖動了一點。罷罷罷,我也為她寫一首悼亡罷,務必令其名留文章,也算是對得起那花容月貌。」

張公子嘆道:「賢弟真乃情重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