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人間路之娼門婦(十二)(2 / 2)

其中一個舉人嘆道:「素聞李公子作詩頗有古風。以一條命,能留得姓名在千古文章里。實在不虧呀。」

眾人無不贊同。

之後,又有人吟詩,又有人作死譜曲,消費著那一個死去的妓/女,或做深情,或做憐惜,或做嘆婉,好不快活,其樂融融。

終將不了了之。

崔眉一直低著頭。這時候,說了一聲去換染血的衣服,很快就又回來了。

她紅潤潤嘴唇,嫩生生臉頰,一溜兒春水汪汪的眼,翠生生青山眉,好一似白玉桃花。

忽然變得主動起來。嫵媚的程度也忽然翻了幾倍。

輕輕地給他們每個人倒了一杯酒。

酒過三旬,李公子攬過崔眉,笑問道:「你叫什么?」

崔眉眼波動人:「妾喚作崔眉。」

張公子聞言笑道:「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真是好名字。」

李公子壞笑起來:「的確是好名字。來來,我倒要看看,怎么個崔眉折腰法。」

眾人明白了他的意思,也哄然大笑起來,起哄道:「我們要看崔眉折腰事權貴!」

李公子當下解下衣袍,脫了褻褲,那丑陋的玩意袒露出來,對崔眉說:「來來來,美人兒,折腰一個,爺賞你白銀黃金成堆搬!」

崔眉嗔怪似地一笑,真似個桃花天仙。她慢慢彎下腰去,張開櫻桃小口,靠近了李公子胯下。

正當眾人呼吸加快加重的時候,忽然寒光乍現!

聽到這里,張若華早已面色鐵青,忍不住追問道:「然後呢?」

楊姐道:「那姓李的禽獸,當場斃命。他們擒住了崔眉,說要她說出指使她來行刺的人是誰!」

「崔眉怎么說?」

「崔眉,唉,崔眉!」楊姐嘆了口氣。

李公子倒在血泊里,幾個公子哥帶來的侍從立刻控制住了場面,因人太少,知府派人去調人,幾個公子哥對著崔眉拳打腳踢,逼問她是誰指使她來的,崔眉被打得蜷縮成一團,還是冷笑,只說一句話:殺人償命!是這世道指使我來的。

張公子止住了他們的毆打,忍怒問她:你若不供出主使,整個蜈蚣盪都要倒霉!

「崔眉一向刻薄冷淡。誰料得她居然其實是那樣的性子!她說:『早晚都得死。這位少爺,我們這些人,早晚得死在你們這些人手下,死在這世道里。早晚都是死,談什么倒霉不倒霉?』」一個姐妹接著楊姐補充道。

張若華道:「但是她也的確連累了你們,你們不怨她嗎?」

楊姐苦笑:「怨,當然怨!然而,她說的是實話。從事煙花的,在這些老少爺們的作賤下,在鴇母龜公的拼命欺壓下,十有九病,活不了多長的。」

另一個姐妹說:「我倒是高興她給我們出了一口惡氣!」

張若華又問道:「黃臉呢?」

楊姐嘆道:「我是偷溜出來的。她是最近服侍崔眉的人呀,那些人正盤問她呢。她叫我們趁官府的人還沒來控制整個蜈蚣盪,趕緊走小路送你走!你先別擔心她了,若你不走,官差來搜人,搜出她屋里有個來路不明的不明人士,那她才要倒霉呢!」

張若華點點頭,知道是這個道理。她不但來路不明,身上還背著通緝。若是搜出來她,三姐才叫倒霉透了。

她們很快偷偷地離開了蜈蚣盪,楊姐她們湊錢,把她安排在了一個可靠的低檔客棧里。

張若華見她們還要回去,便問她們不干脆趁機逃跑,何故還要回火坑去。

楊姐嘆道:「我們賣身契捏在那呢!」

另一位姐妹說:「我爹媽生病,我為了救他們,欠了高利債,被他們倒騰到蜈蚣盪還債。我要是跑了,我爹媽不是病死,就是被青樓逼債的打手活活打死。」

一個高個子說:「嗨,我逃出去也沒成想。我是相公死了,我無處可去,又大婦不容,把我賣到青樓。我從小被人調教成去伺候人的,除了干這行,也實在不會別的事,出去估計得餓死。我也不想再受大婦的氣。說實話,受鴇母的打,有時候還比小妾的命好咧!」

另一個年輕的說:「你是大婦賣的。我是公婆賣的。我從小家里揭不開鍋,被遠遠賣給人家當童養媳,遭他家打罵,丫頭一樣伺候這家人。眼看長大要成婚了,夫婿又忽然不要我了。公婆就將我賣到青樓,換幾個錢。我就是出去,也是舉目無親。」

還有一個矮個的,無奈嘆了口氣:「我小時候無知,羨慕隔壁的樂戶整天自由自在地吹拉彈唱,就偷偷跟著他學藝。人家漸漸都不把我當正經人看,我十五歲的時候跟了那個樂師,跟著他離鄉背井去賣藝。嘿,說起來可笑。他是個樂師,也是個賣屁股的,他自己賣不算,還非要逼著我也接客,開個夫妻店。一次他得罪了流氓,自己倒是跑了,我為了替他頂債,也為了找個活路,無奈之下也學他一邊賣藝,一邊賣身,最後慢慢地,就淪落到地方來了。」

姐妹們你一語我一句,說得楊姐直嘆息,說得張若華只有沉默。

這吃人的世道!

楊姐最後說:「我們是沒有路子,被逼到這地方來的。來了這地方,染了病,就算臟了一輩子了。就算出去了,人家永遠記得你干過什么,沒把我們拉去沉塘,已經是好的事啦。」

她帶著眾姐妹走了,臨走的時候囑咐張若華,如果三天後黃臉還沒來找她,她就趕緊自己跑吧。

她們臨走又湊了一點路費給張若華。張若華堅持不要,但最後在她們橫眉豎目的問她是不是嫌棄她們的錢不干凈後,還是敗退地收下了。

住在客棧里這三天,張若華聽說了不少消息。

聽說是實在查不出什么主使者,最後只能關閉了蜈蚣盪,胡亂抓了一批鴇母龜公投入監獄。

蜈蚣盪剩下的煙花行家們,則紛紛帶著自己手下的姑娘們轉移陣地,再去重新找地方偷偷摸摸開張。

轉移過程中,借機跑了不少姑娘丫頭。氣得那些鴇母龜公妓院老板,肉痛不已,紛紛大罵崔眉。

崔眉被判砍頭,聽說是上面打了招呼,不但牢里要她受盡酷刑折磨,而且砍頭時,就算不能千刀萬剮,也要刮個百刀。而崔眉的鴇母龜公,以同犯的罪名同處絞死。

事關權貴,處理的速度快得很。就在第三天,崔眉要被行刑了。

她被關在籠子里游街的時候,經過了張若華住的客棧。

張若華站在客棧門口,看著她的囚籠經過門前。

似乎是為了污辱她,她是赤身*困在囚籠里游街的。

她身上明顯受過各種稀奇古怪的毒刑。處處皮開肉綻。一條手臂被活活折斷了,吊在那晃盪。一條腿也被打斷了,扭曲成一個奇怪的形狀。

張若華聽到人們竊竊私語,嘻嘻哈哈,指指點點。

一個不遠處的男人猥瑣道:「看,聽說還是花魁呢,從前傲得跟千金小姐似的。你看,這奶白得……嘖嘖,如果我是獄卒多好,肯定能玩一把。」

另一個說:「嘿,那你可錯過機會了!聽說這幾天,詹家找了一個街上所有最老最丑最爛的乞丐,輪了她三天。」

男人搖搖頭:「詹家糊塗了,本來就是個婊子,還怕人睡?」

這街上還有許多特意趕來的娼妓,其中一個滿身脂粉的胖妓/女擠到了張若華旁邊,拿帕子擦了又擦,不斷嘟囔:「讓讓,讓讓,嘿,說你呢!別摸老娘屁股,要給錢的!」

她杵在張若華旁邊,像個大鱉一樣伸長了脖子去看游街,身上的刺鼻脂粉味混著汗味,熏得張若華硬生生退了一步。

胖妓/女站定了,一邊擦汗一邊罵罵咧咧,不時評論崔眉:「生的好,可惜腦子不中用。不好好吃香喝辣的當花魁,為了個不認識的同行,把自己混進了籠子。還連累老娘最近生意都冷清了不少!」

另一個小攤販的女人說:「她怎么不哭呢?」

殺頭的人游街時痛哭流涕的臉,胡言亂語的嘴,一向是人們取樂的地方之一。崔眉不說話,也不流一滴淚,就好像是剝奪了他們的樂趣之一。

張若華不想再聽這些話,只把目光投向崔眉。

崔眉在游街中,一直是目光平靜的直視前方。

不知是不是錯覺,她好像注意到了張若華的目光,往她這邊看了好幾眼。

刑場到了。行刑官照例問了一句:「你有什么想說的話嗎?」

崔眉這時候,點了點頭,忽然展露了一個干凈到極點,也嫵媚到極點的笑容:「有。」

她掃了一圈看砍頭的烏鴉鴉人群,慢慢說:「你們都記著,我不叫崔眉,我叫崔四娘。」

劊子手在她說完,手起,刀落。

血濺了一地,不遠處夕陽光照。夕陽與血,似乎分不出不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