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入民間的迷信與愚昧,籠罩在人民重重的苦難心靈上。如遮天的烏雲。狂風都難以撼動絲毫。
當他對朝廷,對鄉紳豪強都絕了望。自己去向鄉民奔走以告,希冀哪怕是他們得到一點警示都好。
不少百姓們倒是相信了他說的大肚子病通常是通過釘螺傳播,通過骯臟的糞便污染了水傳播。
時下的苦人們對文化人都是信的。對大夫也是深信不疑。他們雖一絲關於病理的科學原理都不懂,卻自有自己的一套說辭。
但是,顧天佑所做的一切,只是使民間傳開了一種新信仰,新習慣:拜螺神、拜廁鬼。
消滅釘螺?釘螺能傳播疾病,說明它是瘟神坐下真正有神力的一員大將。
萬萬得罪不起。
糞便傳病?說明廁鬼顯靈,比廁神更具威力。趕緊撤了紫姑的位置,供奉這位新來的廁鬼。
香火繚繞里,鄉村萬戶,臉色蠟黃的病人虔誠地向一盆擺在跟前的釘螺跪拜。祭起艾草,供奉廁鬼。
那景象,曾使顧天佑幾乎崩潰,他挨家挨戶去踢翻供奉的神位。險些被嚇得臉色發青,怕被螺神廁鬼連累的百姓拿棍子打死。
至於他希冀改善衛生,除四害。更是傳播著各種各樣的迷信,居民認為老鼠、臭蟲都是打不得的,糞坑也是動不得的,五花八門的說法,簡直可以編一本聊齋志異。
顧天佑最後還是忍住了試圖當眾剖開病人屍體證明此病來由的沖動。
否則他就不是險些被民眾打死。而是早就變作了一具屍體了。
經過這次,他終於徹徹底底地明白了。
要想消滅血吸蟲病,真正控制住無數禍害人民健康的疾病,需要很多東西。
比如說,需要建立一套深入基層、深入中國大地肌體毛發各處的衛生體系。能夠保障人民群眾基本的醫療。能夠發動全民參與的愛國衛生運動,徹底橫掃舊社會的臟亂差。
比如說,需要徹底清洗封建迷信。需要一套完整的,包含廣闊的基礎教育體系。能夠發動一場場全民掃盲運動,全民破除封建迷信運動,徹底掃除文盲,掃除迷信。
比如說,需要人民從困苦剝削中解脫出來,不用被繁重的苛捐雜稅、地租、獨家獨戶的小農所捆綁,能夠參與到社會的,集體的大生產中去,解放生產力!
這就就需要徹底打倒那些剝削者,解放生產資料。
這些,就是所謂移風易俗了。徹徹底底的移風易俗,絕不是溫和的,連階級變動都不明顯的改良所能做到。
而這些東西,必然是建立在一個能夠扎根於廣大農村基層,深入中國大地肌體,真正屬於窮苦人的政權、制度之上的。
這些哪里是光憑一個醫者,一身高超的醫術能做到的?
顧天佑過去時候想,魯迅先生為何棄醫從文?又為何堅定的支持革命?
原來,先生不過是明白得很早罷了。
顧天佑穿越前也是一個鍵盤黨,整天轉發:
「地主階級是中國的良心。」、
「只恨當年剿匪不利」、
「文人是中國歷史的真正守護者,真正的良心」、
「崖山之後再無中華。傳統都消失了,多么可惜。」
「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
說的真是比唱得好聽。
只可惜,當時的顧天佑只想給從前的自己扇十個大耳瓜子。
這樣的傳統,這樣的社會、這樣的「良心」,還是消失為好。
如果不是人間親自走一遭,恐怕他還信這些徹頭徹尾的大謊話。
天子守國門,就能消滅窮苦人民的血吸蟲病?
君王死社稷,就能消滅窮苦人民的血吸蟲病?
崖山之前的中華,就能消滅窮苦人民的血吸蟲病?
文人的詩詞歌賦,華彩文章,就能消滅窮苦人民的血吸蟲病?
地主階級的良心,就能消滅貧苦人民的血吸蟲病?
去你娘的!
看著養女有迷惘的神色,顧天佑沒有多說。
頭發早已花白,半生心灰意冷的穿越者最後也只是笑了笑:「你會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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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家千里迢迢來提親,真是給了衛家天大的面子。
衛家上上下下都張羅起來。拿出了一副迎聖駕的架勢。
不過奇怪的是,同來的,還有一個美少年。
他不過剛到弱冠。眉是眉,眼是眼,像雨後的天空,清純得厲害。
丫頭們聊起來,都說這是個厲害得不得了的公子王孫。那天剛做完一首風風雨雨的、贊嶺南的詩,又拔出劍來挑飛了當地武功好手手里的武器。
聽說這位美少年,也是衛家的遠親,是一位什么侯府的公子,奉家里的命令,竟然帶了一隊人馬,就獨身來衛家探親。路上遇到恰好也要來閩南拜訪衛家的孔家一行,就一路同行。
丫頭們似乎是私下對這美少年動了春/情。
縱然規矩森嚴、身份雲泥別,不礙一番偷偷的臆想。
聽說這美少年尚未成親,連衛家女眷都氣氛不對了。
這期間,又發生一件怪事。聽說是保甲逮到一個妖言惑眾的無鹽女。
說是到處散布謠言,說大肚子病要大爆發了。讓人們遠離水邊,遠離水稻田,不要輕易下水勞作。
還求告到是衛家外系族人的里長這里,懇求說自己有法子證明釘螺就是傳播大肚子病的罪魁禍首。
不過這些都不關一個深閨寡婦的事。
齊芷越來越安靜。自從九娘死後,她就越來越安靜。如果從前倒還是個焉焉的半截枯木,現在就像是泥塑的佛像。
不料衛家又傳出一個大消息。那個無鹽女,竟然是衛家早已走失多年的一位小姐!
陸陸續續的,圍著這位無鹽女又傳來許多謠言。
一時有人說,那位美姿容的少年公子竟然與無鹽女有什么糾葛。似乎是無鹽女對他有救命之恩。
於是原本衛家打算就此毒死這個流落在外多年,名節估計一毛沒有的無鹽女了事。最後還是改了主意。
不過,她早已送敏媽回了江南。對於一個泥塑佛像似的寡婦,這些是是非非,隔著一堵門,無非也只是散過門前的清風。
直到齊芷終於有一天親眼見到了那個沸沸揚揚的傳言中的「無鹽女」。
齊芷對著佛像靈牌念經通常要念到很晚。
因為她通常會還念了九娘的份。
那天夜里,丫鬟下人都知道她的習慣,因她到衛家後的一貫的淡漠本分表現,人們在某些習慣上就放松許多。
夜深的時候,人人都睡了。她還在給九娘念往生經。
於是她聽到門栓一響,一個山泉似地的女聲在外面低低響起:「夫人,您妹妹的信。」
門刷地一下被拉開,露出新寡人那張蒼白冷漠的面容:「我的哪個妹妹?」
門外站著的丑陋女子披著一身黑斗篷,站在月光下,與夜色一體,像是鬼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