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番外:烈火(三)(2 / 2)

她似有急事,匆匆而來,一聽小姑姑有客,也不等片刻,囑咐了我幾句轉達的話,又摸著槍大步奔了出去。

等我回來,張媽剛走。小姑姑問我:「群英大姐呢?」

我將唐阿姨的話轉達給小姑姑,她把黛青的眉皺得能夾死蠅子,猛地站起來,一拍桌子,怒聲:「豈有此理!」

將槍拔出揣在手上,小姑姑扭頭叫了我一聲:「杏兒,過來!你也不小了,姑姑帶你去見見世面,看一場好戲!」

說完,帶著我就奔出了沈公館,叫了一輛黃包車,寒著臉直奔南京的一個洋禮堂去了。

一路上,我才從小姑姑嘴里知道,前段時間,新國府的臨時政府公布了革命志士們期待已久的《臨時約法》。

但其中並沒有男女平等的表述,而僅稱「中華民國人民一律平等,無種族、階級、宗教之區別」。

同樣為民國成立流過血,斷過骨肉的女志士們對此十分不滿,要求在條款中增加「男女」二字,或干脆將後面的界定刪去,以免引起人們誤解,以為男女仍可不平等。

唐阿姨和小姑姑她們先後上書孫中山,還闖入臨時參議院會場要求對條款進行修正,都沒被理會。

更有數次入會,就遭人囚禁,直到散會才被放出。

昨日上午,她們再次拜見孫中山先生。

按照這位大佬的囑咐,唐阿姨她們准備以文明冷靜的方式列席旁聽參議院會議,卻再次遭到議長林森拒絕。

這回,孫中山的話也不管用了。

到了一幢洋樓前,門前警衛森嚴,門前圍著一群姐姐阿姨,正在和警衛爭執。

警衛堅持不讓幾位阿姨入內,最前頭的是唐阿姨,她陰著臉,問了一句:「我等雖是女流,也為革命流過血,怎么,連聽一聽會議的資格都沒有了嗎?」

警衛很為難:「先生們吩咐了......」

唐阿姨嗤笑一聲:「先生們,哼,先生們。」

她扭過頭,振臂一呼:「姐妹們,沖啊!」

這一群女士都是帶著槍,見過血的,還大多是革命功臣,家世不低。警衛攔不住,也不敢硬攔。

一片混亂中,洋樓的玻璃被砸碎了,警衛哎喲哎喲地被推倒在地,女士們強闖進了會場。

小姑姑慢了一步,也拉著我,踏過碎玻璃,跟著進了會場。

會場里十分熱鬧,已經鬧上了。

男性議員一個個衣冠楚楚,氣急敗壞的有,氣得滿臉憋紅的有,大聲斥責地也有,大概都沒料到女士們會這么「蠻橫」地入場。

女士們則以唐阿姨為首與他們對峙。

先是一個老頭拖著胡子念了一句:「牝雞司晨,荒天之大謬......\」

他話沒有說完,就被唐阿姨唾了一臉,輕蔑地說:「滿清已做灰朽,老不死還來這之乎者也一套臭玩意!」

她厲眼掃一圈在場「先生」們:「好歹諸位也是革命志士,就算不贊同我等女流的主張,也該堂堂正正出來辯護。叫這么一位老朽出來之乎者也,怎么,現在還是滿清的天下?」

男議員踟躕一會,大概也是覺得這老朽丟臉,把他拉了下去,出來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先生,說:「女子程度不及,不能遽予參政權。」

一位戴眼鏡,穿西裝的年輕先生說:「男女特性不同,予以參政,會使家庭事務荒棄,社會秩序之不足維持」

一個瘦高個則說:「女子無國家思想,無政治能力,與此政事,會誤國機。」

最後會議主持者忍不住說:「歐美等諸先進之國,女子至今尚無參政之權,而我國比之歐美,更見貧瘠,爾等未免操之過急。」

王阿姨冷笑道:「推翻帝制,建立民國,民不分男女,都應平等,女子參政,天經地義。當日北伐缺款,女界同胞奮起捐款,籌款,以資軍餉。你們如今口口聲聲講民國,但談到女子參政,就不以女子為國民……」

沈阿姨也氣得滿臉通紅,揪住一個議員的領子,質問:「在前線打仗,沖鋒陷陣的有我們女子,在後方搞宣傳、搞救護的有我們女子,女子哪點不行?你們這些議員大人,有的晚上打麻將,白天開會打瞌睡,發言打官腔,幾個又有什么治國安邦的高見?要么就對我們女子說三道四,左一個不能參政,右一個參政必然誤國,我才不信你們這套呢!」

又吵鬧一會,男人們越說越難聽。阿姨姐姐也生氣了,竟開始動手,砸東西。一時杯盤狼藉。

唐阿姨此時只是冷眼看著。

小姑姑湊過去,低聲問:「群英大姐,接著怎么辦?」

唐阿姨說:「等著吧。我看不多時,這群窩囊廢就要去請中山先生了。到時看看中山先生到場怎做論斷。」

果然,見場面越發混亂,有幾個男議員偷偷溜了出去。

不多時,一位形容儒雅,氣度從容,只是略有病容的先生走了進來。

他一進來,會場里立刻安靜了下來。男男女女都涌過去喊「先生」、「中山先生」、「逸仙賢弟」。

這時,唐阿姨才帶著我和小姑姑走了過去。

已經有人將事情說了一遍。

眾目睽睽下,這位中山先生嘆著氣說:「諸位女界同胞。須知,革命需親力親為。女子爭權得靠自身,而非男子施舍,因此女子得加強教育,增進知識,提高自身能力,才能達到與男子平起平坐的目的。」

唐阿姨聞言,震驚地抬頭看了孫先生半晌,問:「那......先生的意思?」

孫中山嘆道:「今日女子未能參政,乃是女子素質未到之故。何況,革命,不盡義務,安有權利......」

他語意未盡,一向似乎很敬重這位先生的唐阿姨打斷了他:「先生,我要介紹一位姐妹給你認識。」

她讓出了小姑姑。我看這么多人都在看我們,嚇得躲在了小姑姑身後。

唐阿姨指著小姑姑空盪盪的袖子,一字一句:「卓茗的胳膊不是天生只有一支。她背叛家族,去學化學、制作火葯。是在做炸葯的時候炸掉了胳膊。那么,她做出來的炸葯,供給了誰了?諸君,煩請告訴我們,誰用了這些炸葯!」

小姑姑白著臉,顫抖著說:「我不過一條胳膊,並沒有什么舍不得。可是,秋瑾大姐,是舍了一條命啊!」

會場中,一片寂靜。不少阿姨哽咽了起來。

唐阿姨拍了拍小姑姑的肩膀,盯著孫中山,繼續說:「有些人眼里,女流賤命,不值一提。可是畢竟也是命。當初攻打南京的時候,先生一紙令下,不僅男子奮勇北上,我等女流也組織了北伐敢死隊、女子軍事團、上海女子國民軍、女子尚武會等軍事、醫療團體,共擊南京。人數雖不多,卻也是提著頭,斷骨肉,流血犧牲,不計傷亡。敢問先生,今日置犧牲之姐妹於何地?」

那位先生似乎有所觸動,正欲開口說些什么。身旁的幾個穿著像老爺一流的議員咳嗽了幾聲,孫先生又沉默下來。

唐阿姨又上前一步,問:「當年先生對我和競雄說,男女本平等,原應一例平等參政。不知今日之先生,可還是當年之先生?」

會場一片沉默里,只聽得那幾個像是老爺一流的議員的咳嗽聲。

孫先生終於,慢慢地說:「希陶,我當年不過個人閑談。如今,國事之上,還是謹小慎微,遵從大眾之意見。」

我的手一下子被小姑姑攥痛了。

耳邊只聽見唐阿姨平靜的聲音:「既然如此,那我等就不以『昔日之個人閑談』叨擾國事了。姐妹們,跟我來吧。」

女士們最終即將走出會場的時候,聽見里面的孫先生喊住唐阿姨:「希陶,下月末還要再開會議。下月你們來吧,我保證沒有人會再阻攔。」

唐阿姨頓了頓,還是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可是,一個月之後,也就是4月1日,報紙上就刊登了孫中山先生辭去臨時大總統職位的消息。

南京臨時政府以清帝退位,實行共和為條件,同意推袁世凱為總統。

自然,孫先生的「允會」承諾也就沒有實行。

小姑姑幽幽說,「苟合袁世凱這傳統老頑固,就是某些軟弱的窩囊廢歡呼的省時省力的推進革命之辦法。」

剛登出袁世凱上台這個新聞沒多久,參議院公布的《參議院法》就明文規定:「中華民國之男子,年齡滿二十五上以上者,得為參議員。」

七天之後,小姑姑參加了以唐群英、張漢英、王昌國、林宗素、沈佩貞、吳木蘭等為首,於南京成立了什么「女子參政同盟會」。發誓爭取「男女平等,實行參政」。

又過了一段時間,南北議和告成,民國遷都北京。

同盟會總部也遷往北京。

唐阿姨等人作為同盟會的女元老,也帶著新成立的女子參政同盟會前往北京。

臨到離開南京的時候,我又念起張媽。鬧著要小姑姑再帶我去那條街看看張媽,我還惦記著秋桂姐姐呢。

小姑姑只好告訴我:「我介紹張媽去一位家住南京的同志家里做佣了,她生計有了新著落,自然也就不會再去那條街做流鶯了。」

流鶯?什么叫流鶯?我只關心張媽嘴里的那句「大囡沒了」。我總有不好的感覺。

小姑姑摸摸我的頭,嘆息一聲,只說:「去了北平,以後會有更多姐姐陪你玩的。」

我終於明白了什么。哇地哭開了。

在哭聲中,一路送別了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