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番外:烈火(三)(1 / 2)

我隨小姑姑到南京的時候,南京的雨又下過一場。

街道積著水,我蹲在水窪旁邊,看灰色的水窪倒映出的灰色的南京。

水窪里茲生著不少蟲豸。

我一邊聽蚊群嗡嗡,一邊聽小姑姑說:南京是六朝的古都,現在又做了第七次做國府。

我跟著小姑姑在路邊等人,百無聊賴,就仰首打量這座新的國府京都。

灰蒙蒙的,也沒比之前途經的上海更好看。

首先入目的是星羅棋座的大煙館和賭館,蠟黃的煙鬼蔫搭搭進出。

大煙館煙味大的離了老遠都能聞到。賭館沿街吆五喝六。

灰禿禿的街道上,地面凹凸不平,一有車馬走過,則煙塵飛揚。

現在下了雨,滿地是泥。

人力車夫赤著兩個蒲扇大腳,呼哧呼哧,在泥窪里飛似地踩過。

小姑姑拉著我躲得快,她給我買的新裙子也還是給濺上了泥水。

走了幾條街道,就跟一路走過來看過的城市一樣,到處都是乞丐、閑漢、流浪兒,還有一些站在街邊,熱情洋溢,花枝招展的女人。

看我們是兩個年輕女子,就有歪模怪樣的人跟在我們身後探頭頭腦。幸虧小姑姑腰上別著槍,那幾個流氓樣的人才沒有上來動手動腳。

偶爾有幾幢色彩斑斕的洋建築,進出有氣定神閑的西洋人、東洋人,假洋鬼子,有西裝、有汽車,有文明杖。

有趣好看,可惜不多,且黑皮膚的南洋警衛拿棍子正狠敲著一個路邊的矮小男人,警告地指著「華人不許入內」的牌子。

小姑姑沉著臉,也不許我湊過去看。

間或有一列列古跡似的老腔老調舊顏色的老房子,進出有白白胖胖、倨傲的大人先生,有馬車,有瓜皮小帽、褂子、長衫、旗袍。

那些老房子陰森得跟家鄉舊宅一樣,無聊。

小姑姑嗤笑幾聲,拉著我走開。

這些洋建築和古跡都還太少。走了幾條街,最多的就是大片大片矮矮的弄堂、鳥籠屋子。

從里到外灰撲撲的,進進出出的是一些挑擔提桶,愁眉苦臉,面黃肌瘦,穿著短衫短卦的人。

鳥籠屋子,我覺得已經很矮小可憐。

又走了一段路,連街邊站的女人的打扮都越來越難看,我才發現原來鳥籠屋子其實也不算甚多,更多的卻還是鳥籠屋子周邊一片片的草棚、蘆棚。里面躲躲閃閃一些瘦骨伶仃,沒有人樣的東西。

我被那些沒有人樣的「東西」嚇了一條跳,拉拉小姑姑的袖子,小姑姑拉出一個不像笑的笑,摸摸我的腦袋,想說什么,終究沒有說什么,只是走開。

剛走了幾步,聽到街邊有人喊:「茗姐兒,杏姐兒。」

這聲音分外耳熟,我扭過頭去一看,在一個弄堂邊的鳥籠屋子邊,站著一個矮個子女人,一條胳膊垂著,穿著紅紅綠綠,頭發邊簪朵花,黑臉上粉塗得十分厚實,像是濕糞球滾了面粉。

小姑姑攔在我面前,問她:「您是?」

女人似乎反應過來,慌慌張張地轉身要走:「我認錯了,認錯了。」

能喊得出我和小姑姑的家名來,會是認錯嗎?

我看了她半晌,越看越眼熟,脫口而出:「張媽!」

小姑姑吃了一驚:「張媽?」

女人停住身子,轉過來訕訕的笑:「英姐兒。」

那熟悉的叫「英姐兒」的腔調,果然是張媽。

只是張媽怎么變作這樣了?

張媽在我家待了四年多,她為人勤快,慈藹,雖然絮絮叨叨,但手腳很利落。因她夫家姓張,別人管她叫做「張媽」,其實也不過二十七八歲。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

她還有一個大女兒,叫做秋桂,比我大一歲,經常來幫佣。算是我半個玩伴。

那時候她因為犯了父親的忌諱而被辭退的時候,我和祖母都曾十分地惋惜過。我惋惜少了一個半長輩式的人物和一個玩伴,祖母惋惜少了一個勞力和半個免費勞力。

她離開我家的時候,雖然也垂頭喪氣,但臉卻是豐豐的,身上有點胖,穿著朴素,個子似乎也沒現在這么矮。

我問她:「怎么來了南京?」

張媽似乎很為難,垂著頭,低聲說:「家里不大好,聽說大地方能做的活多......仍舊不過是做活。」

「還在人家家里伺候做活?你家里人也跟你來了嗎?」

張媽沒有回答我,只是抬起頭,勉強笑了笑,這一笑,臉上的粉簌簌地落,瘦得有點棱角的臉上,卻顯出十分的無精打采來:「都跟來了。不在人家家里伺候了。做別的活。」

我思忖著,張媽大概是找了些女工的活。聽說做女工最累。不怪她累得瘦了。

剛想問她大女兒秋桂近況如何,小姑姑在旁邊聽了一會,這時,忽然誠摯地對張媽說:「辭退你,是我哥做的不對。」

張媽似乎很吃驚,張大嘴,半晌,說:「啊呀......這......」

她「啊」了一會,有點手足無措,忽看見小姑姑一邊空盪盪的袖子,又嚇了一跳:「茗姐兒的胳膊......?」

小姑姑不甚在意:「炸葯炸掉了。」

張媽連聲念阿彌陀佛。

奇怪,張媽什么時候信佛了?

從前,信灶王爺是有,並不見念佛。

我這樣想著,聽見小姑姑嘆了一口氣,說:「天下少了條胳膊的人不止我一個,佛祖哪里保佑得過來?張媽,我和杏兒這段時間就住在唐公館中,你要是有什么不便的難事,盡可以來找我們。」

張媽迷惑地望了小姑姑一會,突然,明白過來什么似的,眼睛瞪得溜圓,嘴唇蠕動了幾下,連厚厚的粉都遮不住漲的紫紅的臉。

離開了那條街,我問小姑姑:「你和張媽打起啞謎語來了嗎?」

小姑姑蹙著眉,輕輕地說:「杏兒,你想想張媽的胳膊。」

我這才回憶起,似乎張媽一支胳膊一直軟軟的垂著,有點奇異的扭曲,似乎抬不起來的樣子。

我也疑惑起來――張媽抬不起來的是右手。

張媽又不是左撇子,折了手怎么做活?

我還沒全想明白,就聽見小姑姑又長長地嘆息了。

似乎自從離了嘉興,一路上,小姑姑笑的越來越來越少,嘆的越來越多。

我們在沈公館里住了一段日子。

這里比家里住得舒服多了。雖說是客人,但是下仆無一不畢恭畢敬,洋糖果與洋糕點隨意我吃用,進進出出的阿姨、姐姐、叔叔,從沒有人笑我的大腳。

反招了幾回「自小放腳,有進步之態」的誇獎。

小姑姑卻總是愁眉不展。她開始經常和幾位氣概英豪的阿姨聚在一起。,一外出就半天。

這天,小姑姑回來的時候格外疲憊,圓臉上全是鐵青的神色。

佣人說,有人聲稱是小姑姑的舊識,在外面等著。女佣說這話的時候,鼻翼煽動,不是什么恭敬神色。

那人被領進來了。原來是張媽。

她穿了從前在我家做下仆時候的舊衣裳,沒有塗粉,也沒有簪花,頭發邊有些白發,顯得越發消瘦。

一見小姑姑,張媽噗通一聲跪在地上,「彭彭」地磕頭:「姑奶奶好心,姑奶奶好心!」

小姑姑嚇了一跳,皺著眉拉她起來:「這是做什么?起來說話。」

張媽沒有起來,她抬起臉,嘴唇哆嗦了半天,只說:「都是我糊塗,都是我孽障。」

小姑姑嘆口氣:「你先說說。」

張媽呆了半晌,才慢慢開口。一開口,眼淚卻先流了出來:「大囡沒了。」

我才聽了一句話,恰逢唐阿姨來訪,小姑姑就叫我先出去接待唐阿姨。

唐阿姨盤著頭發,穿著布衫,腰上一左一右,別著兩把槍。生得柔眉順目,喝茶卻都是一口氣咕嚕咕嚕喝光。舉止模樣倒很似小人書里的俠女鳳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