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番外:烈火(六)(1 / 2)

女學堂的地址是在一個搬走的前朝官宦人家的府邸。

那里面本來就自帶花園,游廊,草木成蔭,雖然不是特別大,但幽深清靜,是一個冶學的好地方。

里面改了建造,原來主人家的卧房、書房、前廳等都拆卸了,並作窗明幾凈,每間可寬寬綽綽容納學生百來人的三間大屋子。

女學甫建,小姑姑和眾阿姨到處忙碌奔走,跟北京幼童喜歡玩的陀螺似地,難以停一天的腳。

江南的秋天,清清爽爽,天高雲闊。

蔚藍的天空,淡薄的雲影下,樹仍舊恬靜地綠。只是風里涼意漸起。

那天,我在尚未正式迎來學生的女學堂影壁前玩耍。

學里只留了一位阿姨看家。

因鄉間多有閑漢流氓,因此還有一位阿姨將家里帶來的老實的中年健仆也留下來,叫阿丘的,跟我們作伴。

我讀了一會小姑姑布置的功課,就不耐煩起來,偷溜出來玩耍,正在捏一個泥人。忽然聽到外邊阿丘正在和什么人爭執。

走出去一看,阿丘正在不耐煩地驅趕一個衣衫襤褸的老婆子。

那老婆子長得真是嚇人。

花白的頭發,眉毛掉光了,鼻子上爛了個洞,臉瘦得竟然顯出骷髏的輪廓。因為過於消瘦,皮膚皺得垂下來,看起來,大約四、五十歲,神色間木雕泥塑似的一派木然。身上的衣裳雖是花花綠綠的,但是極其劣質,且沾滿了泥。手里則是提著一個籃子。

阿丘不斷呵斥她,她只是動也不動。

我看了她一眼,就不敢再看,預備轉身。

她卻好似看見了我,木然的神色驟然悲哀起來,喊道:「杏姐兒——」

這熟悉的特有的聲調,使我悚然而驚,立刻扭回去,不敢置信地叫她:「張媽?」

阿丘問:「怎么,小小姐,您真認得她?」

我點點頭,忍著恐怖過去左右打量,好不容易才從五官里辨認出一點影子:「張媽,你,你怎么變成了這樣?」

她沒有答話,低著頭,摸索了一會,從籃子里掏出一個還沾著泥的雞蛋,骷髏似得臉上從木然里露出一個笑容來:「杏姐兒,吃雞蛋,吃雞蛋。張媽知道你最愛吃土雞蛋。」

將雞蛋拿在雞爪一樣的手上遞給我。

我沒有接過來,仍舊有些悚然,不敢看她的臉,低聲說:「張媽,我不愛吃土雞蛋。喜歡吃的是秋桂姐和小癩頭。」

小癩頭是張媽的小兒子。

張媽「哦」了一聲,久久沒有下文。我有些針刺般的不安,鼓起勇氣,想了個話頭:「小癩頭和機靈鬼怎么樣了?」

機靈鬼是張媽的二兒子。

又過了很久,才聽到張媽喃喃:「秋桂走的那天晚上,小癩頭嚇壞了,他從小是叫秋桂帶大的......後來秋桂被撈上來了,渾身一件衣服也沒有,濕漉漉地躺在地上。那天晚上,月亮真好啊,幾十年沒有看過這樣亮堂的月光了,照在秋桂身上,通身雪白雪白,比那些大家小姐還好看。就是身子腫了一點。小癩頭撲在她身上叫『阿姊』,叫了半天,秋桂都不應,小癩頭喉嚨喊啞了,回去就發起熱......」

我聽得呆了。阿丘聽著聽著變了臉色,呸了幾聲,打斷了張媽:「這些烏糟事,也說給小小姐聽!」

張媽看了看我,張張嘴,終究一句話都沒有再往下說。大約也是認可自己的事是「烏糟事」了。

我想知道小癩頭和機靈鬼接著怎么樣了,卻究竟鼓不起勇氣再問。

只得尷尬的沉默著。

這時候,偏偏不遠的地方,有人高聲談笑的聲音響起來。小姑姑回來了。

甫一見張媽,小姑姑和眾阿姨也都頗吃驚。待聽認出這是張媽,小姑姑二話不說,叫張媽等一等,拉著我回房去,就翻箱倒櫃地找放錢的罐子。

待小姑姑捧出一把銀元來,一位姓李的阿姨忙拉住她:「卓茗,你辦女學,處處要花錢......」

另一位阿姨,戴著眼鏡,打扮洋氣的阿姨面帶厭惡,勸道:「門口那女子,似乎得了臟病,想來也不是什么正經人。只是當過幾天主家,你也為她盡過一次力了。」

小姑姑猶豫了片刻。不過這些還不能動搖她。直到一位常年和唐阿姨書信往來的年長一些的阿姨輕輕開口:「卓茗,你想想我們之前光是購置書籍就花了多少錢財。何況,如今世道,百姓女子皆苦,你救得了一個,救得了萬萬千?這次我不攔你。只是以後,不如把每一分都錢留在普及女子教育上,才能救得了更多『張媽』出苦海。」

小姑姑慢慢垂下了手。最後取了原先一半的錢,走出去了。

我跟著她一起走出去。

張媽還在門口等著。小姑姑把手里用布包著的錢給她。

張媽揭開一看,卻又把布包了回去。緩緩地把錢遞回給小姑姑。

我們吃了一驚。

張媽搖搖頭,含糊的地吐出幾個字:「......不用了,都不用了。」

我們一時仲怔,張媽卻把籃子放在地上,露出一籃子土雞蛋:「姐兒們都是好心人,好心人。吃雞蛋。」

她看沒人來提雞蛋,哀求似地望向了我,嘴里還含含糊糊念叨:「吃雞蛋......」

我躊躇半天,還是上前提起了那籃子土雞蛋。

張媽看我終於提起來了,木然的臉上露出一絲解脫般的笑意,沒有再說什么,轉了身,一瘸一拐地蹣跚走了。

她矮小蹣跚的背影在帶著秋風的涼意里漸漸縮小了。

自這以後,很久很久,都再也沒見過張媽。

女學的事宜慢慢好起來了,只是唯獨有一件事:總招不到學生。

仕紳人家還好一點,因礙著小姑姑和阿姨們革命女臣的名聲,又或者是為了趕個「開明人士」的名聲,也有一小部分願意把自家的女兒送到女學堂里「沾點文明的光」。只是都提前聲明,等讀一段時間,女兒要議親了,要准備嫁人了,就不許再讀,必須回家去。

一位阿姨忿忿不平:「這是真想叫女兒讀書?我看只是想滾一層『開明』的金,好叫女兒可以嫁個好人家,賣個好價錢!」

小姑姑只得勸慰她:「管目的是什么,能叫人好歹讀一段時間總是好的。」

至於貧苦人家,有一些阿姨本不願意去招生,嫌「泥腿子粗蠢」。因小姑姑苦勸,才勉強答應試一試。

誰料「泥腿子」們更不給臉,一個個聽了目的,不是變了臉就是趕人。

期間,更是碰上不少「奇事」。

有碰上一戶人家,對我們說:「女兒,我家沒有。十三歲的媳婦倒是有一個。」說著,屋子里傳來殺豬一樣的嚎叫,進去一看,幾個阿姨都嚇得花容失色:她們想招的「學生」,正躺在鋪著農家經典的稻草的爛泥地上,身下流了滿地的血,哀嚎著生孩子!

一旁的主人家還一臉無謂地介紹:「媳婦在生第二個。第一個夭折了。」

這樣的人家還不是一個兩個。

更有甚者,小姑姑總算想出個法子,勸人說,學堂里貧苦人家女孩子如果來上學,學費全免,而且包吃住和三餐。一聽包三餐,可以省一大筆錢,終於有人家動了心。

我恰好那天跟著小姑姑去「見識」招生,那瘦得肋骨條條的主人家,看了眼草棚(他們的家)里快餓死的妻子和起不來床的兒子、奄奄一息的老娘,站在草棚跟前,叮囑同樣瘦弱得都站不穩的女兒:「記得每樣吃的只准每樣吃一口,剩下的拿回家里來。」

第二天再去,那女孩兒沒了。

問:「你女兒呢?」

「昨晚賣給村東的劉大戶了。」

我們目瞪口呆。

小姑姑急紅了臉:「你不是答應把女兒送進女學了?怎么又賣了?」

那個主人木然回答:「老婆老娘快餓死了。等不起。昨晚村東的劉大戶過來說要買,就賣了。」

小姑姑不甘心,不肯就此罷休,一路跑到劉大戶家去要學生。

正碰上劉大戶家的下人拉了一具身上血肉模糊的屍首出來。說是老爺昨晚新買的小姑娘,老爺還沒來得及怎么樣,劉家小姐去告狀給母親,女主人就氣沖沖先命人打了一頓,說是要給新下人立規矩。

誰料小丫頭命不好,就這樣打死了。

氣得老爺捶胸頓足,直喊著花了一口袋糠米買的丫頭就這樣浪費了。但最後也無可奈何家里的母老虎,只得讓人丟了了事。

我給嚇壞了,阿姨姑姑們卻白著臉,沖進去殺氣騰騰地要找劉大戶算賬。

劉大戶最後文質彬彬地迎出來,好言好語說:「這丫頭是我合法買的,何來草菅人命一說?至於在下不妥之處,不知這是諸位的學生,那我賠諸位女君子一個學生就是了。」

最後以劉大戶的女兒進女學了事。

那劉小姐還滿臉的不情願。

只有小姑姑還不肯,諸位阿姨卻勸她息事寧人:「我黨賴鄉紳謀事,講究鄉間自治,我等也是出身鄉紳,賴鄉紳資助,方得開女學。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況本就為學生而來,既然白得了一個不用倒貼的學生,那就算了罷。」

最後也還是罷了。

只是我不比小姑姑她們上過戰場,那天實在給嚇壞了,不敢再去。就又留在女學看門。

小姑姑獨自送我回來,安頓了我,又要趕回去「招生」。送我到門里,像木雕似地站了一會,在門里的陰影里極其疲憊似地嘆了一口氣。才轉身離開了。

我留在女學里,阿姨們除了阿丘,又找來了兩三個佣人,既算陪我,也算看管女學堂。

那三個新來的佣人中,有一個女佣人,叫麻子娘。說話的口音似乎和張媽是老鄉,也是嘉興一個鄉下地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