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番外:烈火(六)(2 / 2)

我有意問她認不認得張媽一家。她想了半天,猶豫著說,大概知道。

我就問張媽現狀。

她開始不肯說,說是烏糟事臟耳朵。我問得多了,就說了。這女佣跟從前的張媽一樣,雖然慈藹,但是不說話也罷,倘若開了個口,就絮絮叨叨的,非要把話說盡了。

我就是從她嘴里,知道了她原來和張媽曾經算是年少時的朋友,也知道了張媽的確切故事。

「唉,誰料得到呢?她那時哭著對我說:她發現的時候,已經遲了。秋桂偷偷把一個銀鐲子和一件綢緞衣裳要拿去丟掉,她撿回來,發現是老爺的東西,就罵秋桂沒骨氣,寧可窮死也不偷。唉,其實秋桂哪里是這樣的孩子?秋桂就哭,卻一句都不肯辯解。後來她去打掃糧倉,發現......她氣得拿著掃帚去上去打那個老東西!只是,後來秋桂還是跳水里去了......」

麻子娘每次說到這里,就含糊其辭,不肯說清。

我屢次逼問,逼急了,她吐出一句:「還能發現什么?孫家那老東西作踐人,五十多歲了,拿刀子逼秋桂跟他睡!」

我怔住了。

麻子娘破罐子摔破,還在絮絮叨叨。

「唉,那孫家老爺說,誰教秋桂屁股那么圓,身量那么高,還那么愛笑,這就是勾引他......唉,可憐秋桂脾氣倔,當晚就跳了河。」

張媽撞破真相,又打了孫老爺,孫家心虛逼死了秋桂姐,又污蔑張媽手腳不干凈,說,一家都混賬,就將張媽一家攆了出去。

「秋桂媽鄉下人脾氣,非得給秋桂討個公道,拿著那個銀鐲子和綢衣服,說是證據,跑去了衙門。嗨!兜里沒一枚銅板,就少叫一聲『衙門』。你看,這狀沒告成,一條胳膊倒打折了。」

打折了手沒法做活,主人家又到處說張媽手腳不干凈。

「秋桂撈起來的時候,小癩頭嚇壞了,喊半晚的阿姊,回去就發起了熱,吃了葯,沒好,燒傻了。」

張媽打折了手,沒法做重活,總被辭退。家里又老的老,病的病,小的小,那個煙鬼丈夫又不中用,實在沒辦法,就去當了暗娼。

再之後的事,麻子娘說,她也不是很清楚了,因為張媽干了這樣不光彩的事,逐漸地都不往來了。只聽說張媽好像闔家去了南京,不久托舊主家找了個正經活,大約境況是好起來了。

說完又千叮嚀萬囑咐,叫我不要告訴阿姨們,她對我說了這些「烏糟事」。

我倒是知道張媽的境況沒有像麻子娘希冀的那樣好起來。

她終還是又被小姑姑的「同志」辭了。

想想,恐怕那天途經南京的時候,看到的那個頭發半白的女人,就是又去做流鶯了的張媽。

我現在是知道流鶯是什么了的。

因為聽了張媽的境遇,我心情發悶,連玩耍也消了心情,更沒了意思做功課,就只好胡亂地讀一些閑書打發。

好不容易挨到小姑姑她們回來。告訴我女學半個月後正式開張。勉強算是好消息。

女學堂開張那一天,門前車水馬龍,到處都是馬車、人力車。

學堂牌匾上掛了幾尺的紅布,比結親還熱鬧。

各位有名望的鄉紳都來了,不管真的假的,都飄著滿臉的恭喜。

門前堆了一疊疊火紅的炮仗,只待點起來,震天的喜慶。

學堂里也迎進來許多坐馬車來,腳小小的,要人扶著,走路會喘氣,遮著臉嬌聲嬌氣的姐姐們。還有一些更洋氣的姐姐,不裹腳,高聲大氣的,同樣是坐馬車來。

其中最寒酸的姐姐妹妹,衣裳也是新的。

我之前居在女學堂,雖然日常有阿姨姑姑教導,但是她們各有忙事,總顧不到我。

現在來了這么多姐姐,照理我該高興的。

可是又擺不出笑模樣來。

姑姑阿姨在前邊接待客人和學生、學生家人,我就從後門偷偷溜了出去。

學堂邊上不遠,有一個村子,聚族而居,是一族人。

我出去的時候,他們居然也在吵鬧,許多村民圍著什么人。

我駐足看了一會,聽見麻子娘躡手躡腳叫我:「杏姐兒,你那天叫我打聽的,我搞明白了。」

我連忙問她。

麻子娘卻自己先唏噓了一會,才告訴我:「姐兒那天問我機靈鬼和小癩頭究竟現在怎么樣?我向張家的親戚問了一問。唉,能怎么樣?窮死了。」

張媽第二次去做流鶯的時候,整天在外面,半夜才能回家。機靈鬼年紀大一點,七八歲了,知道幫襯老娘,就去跟著爺爺奶奶。

爺爺奶奶街頭撿菜葉,他就跟乞丐們混,扮作乞兒,跟乞兒們一起表演「雜技」,惡討乞錢。

後來張家公婆也病得實在出不來門了,他就獨自混。

又有一次,機靈鬼正表演吞蛇在喉,旁邊一閑人,閑著無聊,為尋趣,暗中以手上的煙頭觸蛇身,蛇負痛猛竄,鑽到機靈鬼肚子里一陣亂鑽。

機靈鬼就真做了鬼了。

張媽丈夫整天只知道吸大煙,屁事不理。

沒了機靈鬼照顧弟弟和爺奶。張家婆婆和公公不久就病死了。

小癩頭沒人照顧,只能常跟著張媽,眼看著張媽跟不同的男人在床上倒騰,他坐在一邊傻笑。

結果張媽染了臟病,他常睡那床,也染了。他年紀太小,才四歲,沒熬過,爛死了。

死的時候渾身就都是爛肉。

麻子娘顧忌著什么似的,這里說的隱隱綽綽。也不告訴我什么叫臟病。只是我最近讀的閑書多,她說的,我這回大概都能猜出來了。

最後,張媽的去處,麻子娘說,張媽的癆病鬼、大煙鬼丈夫也死了,張媽就離開了南京。至於去哪了,因為得了臟病,娘家不許她進門,無處可去,似乎回來過了。不過險些被張家族人打死了。因罵張媽是克死了夫家滿門的「喪門星」。

於是張媽只好逃走。最後一個見著她的人,形容她簡直好像是「行走著的活死人」,與人幾乎不交談,大概純做了乞丐,不知往哪里流浪去了。

「可是,我見著她了。」我暗暗想著。

想起那一籃土雞蛋。

果然,聽見麻子娘說:「似乎還有認得的人在附近見過她。看見她提著籃子,似乎在尋什么人呢。問起,只說是好人。要謝謝他們。哎呀,她這樣克死了夫家滿門的人,雖然可憐,也可惡,該當死後入十八層地獄的。這樣要入地獄的人,誰對她來說,不是好人呢?」

腦海中閃現出張媽最後那抹解脫似的笑容。

這個苦得比木偶人一樣的女人,在世上最後一絲念想,大概就是來謝過她心目中善待了她的好人。

我問麻子娘:「土雞蛋呢?」

我忽然想起來,那厚厚一籃,似乎足可以吃半月的土雞蛋,似乎至今我還沒嘗過一個。

麻子娘愣了愣:「不知道。沒見過什么土雞蛋。」

大概,土雞蛋就和張媽一樣,淹沒在了塵芥里了。

剛剛這么想的時候,忽然麻子娘看到大戲似的興奮起來:「嗬喲,杏姐兒,你看,沉塘!」

我抬目望去,一愣,發現遠處擁擠的村民的確抬著一個豬簍子,里面似乎裝著一個頭發全白了的女乞丐。

麻子娘喃喃自語:「奸夫□□?只有一個女的,應該不是。大約是偷了什么東西,犯了什么他們族里的規矩?」

這時,女學堂那邊有人叫了一聲我的名字。

麻子娘反應過來,十分懊惱,推著我進門:「我這臭嘴,怎么叫杏姐兒看這種東西。」

我雖覺得那女乞丐有些眼熟,也沒興趣看沉塘,順著力道被她推了進去。

進了門的剎那,那邊一聲巨大豬籠的「噗」地落水聲似乎響了起來,同時,這邊女學火紅的炮仗也噼里啪啦地被點燃了。

我豎著耳朵去聽,耳朵里也只聽得到了炮竹喜慶的噼啪聲,人們此起彼伏的賀喜聲。

女學堂,正式開起來了。

不知怎地,我看著火紅的炮仗,高高的牌匾,看著嬌聲嬌氣,綾羅綢緞的女學生們,看著鄉紳們資助的擺了老長的慶賀女學開張的流水宴上的魚肉。

卻總還是一會想起那個小姑娘血肉模糊的屍首。

想起張媽和一籃土雞蛋。

小姑姑走過來,她今天笑眯眯的,穿著一身錦藍的裙衫,精神振奮:「怎么垂頭喪氣的?剛吩咐准備了你最喜歡的菜色。今天可得吃的飽飽的。」

我抬頭問她:「小姑姑,參政是女紳士參政,不是張媽參政。那女學堂呢,是女紳士讀書,還是張媽讀書?」

小姑姑怔住。打了個寒顫。半天,說:「開了女學堂,才能救更多張媽。」

看著滿桌嬌聲笑著的姐姐,風度翩翩的「開明」士紳,我想,但願吧。

一牆之隔,不遠處村民們在執行宗法族法。

牆內,秋風微微吹拂,我喝了幾蠱甜酒,有點薰然,靠著小姑姑,看天空高高的淡薄雲影,聽阿姨們興致勃勃地與開明士紳談論著「普及女子教育」,眯著眼,慢慢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