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千年的冰河開了凍(完結)(1 / 2)

這次的訴苦大會開得很順利。

先是玉鈿,玉鈿說,她本是浙江嘉興一戶佃農的女兒,父親種田,母親替人家洗衣服。可是即使是這樣,仍舊因為付不清租子,欠了地主一大筆債。地主上門討債,見她長得漂亮,硬是把她強拉回家做丫頭。十四時,她就被糟蹋了。

每天替地主家在河邊洗衣服的時候,她就看著河水流淚。有一天,水邊來了一艘船,船上下來一個女客人,親切地問她:「小姑娘,為啥子這么傷心?」

她說了自己的遭遇,女客人安穩她:「不怕。跟著我到上海的工廠里做工,一個月可以還好幾元錢,寄回家,把自己贖出來就是了。」

她那時年紀小,對花言巧語動了心。就這么被騙到了上海。女客人把她帶到一個會所,拿出來一張紙,說:這是做工的保單。你簽吧。

她不識字,簽下去了。隨後,一個婆子就進來了,叫她穿旗袍和高跟鞋,她不穿,說自己是愛做工的。婆子獰笑著說:「做工?嘿,你嬸娘把你賣給我們啦!」

玉鈿想跑,但是隨即就被流氓們逮了回來。她每天都要接待十幾名客人,來了月經,請求休息兩天,老鴇子就罰她跪碎玻璃。

她每次懷了孕,都被護院一人一腳活活踹墮胎了。因為過度損耗身體,精神頹廢,老鴇子就逼她吸大煙提神。她就是這樣染上大煙了......可恨她自己淪落苦海之後,還以為那些控制著底層妓/院的流氓地痞是什么好東西,和他們談起了戀愛,懷著真心,試圖借他們的力量,脫離苦海。

誰知其中一個地痞賭錢欠了一筆債,就轉手套了她麻袋,把她二手買賣,賣到了更可怕的張月娥手底下去......

說著說著,一向要強的玉鈿,嚎啕大哭。

她的經歷,在解放前,是非常普遍的。

姐妹們爭先恐後,談自己的經歷。有的說,我被賣過四次,有的說,我被賣過七次。還有的說,我數都數不清自己被賣過多少次。

一時場內哭聲一片。

文秋顫抖著嘴唇站了起來,說:「玉鈿,我也是因為欠地主租子,急於還債,被人拿做工當借口,拉到上海來的,因為不識字,誤簽賣身契。。」

文秋的爹死了,她家只有一個奶奶和妹妹。為了多得一點小賬,好寄回家去贖回自己家的二畝地,無論是嫖客提出怎樣過分的要求,無論是怎樣變態的客人,她都會接待。因此染上了非常嚴重的性病,一身惡瘡。

因為沒有半點挑揀的接客,她一度被姐妹們嘲笑,諷刺為「賤人」。

可是文秋想著家里的親人,苦水全都咽下去了,只有夜里才會偷哭幾聲。她把小賬錢全都偷偷攢起來,吃喝玩樂都不去,想寄給鄉下的奶奶,好叫她們過日子、還債。

她不會寫信,也不會寫匯票,只好請人代寫。

錢寄出去了,回信也收到了。

家里人說,錢不夠,利錢一次次地在漲,還要寄。

一次、二次、三次,她哀求所有姐妹,瞞著老鴇,代有事的姐妹接客,好把錢寄回家去。

說到這里,一向逆來順受的文秋,終於忍不住岑然淚下,語無倫次:「......他拿了我的錢,為什么不告訴我!為什么!」

她泣不成聲,無法再說話。了解文秋經歷的女干部,嘆息著告訴姐妹們:文秋這么多年的錢,全都被那個代讀代寫書信的人私吞了。她收到的回信沒有一封是真的。

直到解放後,進了教養所,不久前所里調查姐妹們的身世,進行登記,干部們和文秋家鄉那邊的公安局聯系。文秋才知道,她老邁的奶奶和年幼妹妹,十幾年前就已經活活餓死家中。

而這時候,文秋各種惡疾纏身,早就吃了大半輩子的苦了。

沒有人一個說話。

這就是舊社會的文盲。整個社會,百分之九十的人都是睜眼的瞎子!

可是,過去,除了培養最高級的交際花,誰關心她們這些被人凌/辱的女人識字不識字?哪怕是睜眼的瞎子,*足夠別人玩/弄就夠了。

文秋終於緩過氣來,擦著眼淚,噗通一聲,跪在地上。拉著春生的衣服:「干部,干部,你們前段時間說要給我們學習勞動技能和文化,我要認字,我要認字!我不想再做瞎子了!」

春生急忙把她拉起來:「文秋姐,你快起來,開完訴苦會,所里本來就打算接下來安排你們一邊治病,一邊學文化,學勞動的。」

訴苦會持續了三天,不少人把心里的苦水倒出來以後,就像完全變了個人似的。試圖逃跑的人更少了。

後來所里又根據個人的情況,有孩子的把孩子接來見面,有老人,把老人接來所里贍養。

慢慢地,隨著不斷地治療。病逐漸好轉,逃跑的人越來越少了。

教養所進行了調查,根據調查,進所的姐妹的文化程度,百分之九十都是文盲或者半文盲,具有高小程度的僅有百分之五,具有初中學歷的只有百分之三,剩下具有大學學歷的,全所千余姐妹,只有一個人。

教養所的文化學習重點是掃盲。所內設六個年級。有五六年級程度的自學。初中和初中以上的姐妹動員起來則擔任掃盲教師。

教養所采取的是最近政府剛剛普遍采用的速成識字法,要求三個月內讀完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識字課本一冊。

這些二、三十歲還大字不識的女人,要在三個月內摘掉文盲帽子,絕非易事。干部鼓勵她們:「現在外面黨領導下,全國都在如火如荼地開展掃盲運動,連七十多歲的老太太都會認字了,你們可不能輸給外面呀!」

姐妹們模仿自己曾經非常羨慕的學校,搞了一個上課鈴。每次上課鈴一響,她們就好像回復了自己還沒淪落娼門,最青春年少活潑朝氣的時候,像女學生們一樣,興高采烈地坐在座位上。

其中一位四十多的老大姐,自豪地說:「往後,我們——我也是孔子門生啦!」

小蓮連忙呸她:「那臭老二哪里配!我們是......」小蓮語塞,想起前兩天看到的報紙,補充:「我們是社會主義的學生!」

這些曾經的「睜眼瞎」,學習的熱情之高,足可以令厭學的學生羞愧。她們每天一早爬起來,第一件事,就是叫身邊的姐妹:「起來,我們來認字!」

她們唱戰歌(用唱歌背拼音字母)、炸碉堡(認一個個生字)、沖險灘(讀一句句話)、占高地(背一段書),學的好的戴紅花。

很快,她們就摘掉了文盲的帽子。

而治病也一一帆風順,姐妹們漸漸白胖起來。期間,對於她們從長期的寄生生涯帶出來的習氣,也要進行說服教育,強制改造。

說來讓人難以置信。但是事實就是如此:

在這些曾經的娼妓中,有相當一部分連洗手絹、洗衣服都不會。缺乏起碼的勞動技能。

當年她們在妓館里,特別是像翠羽、玉容、小蓮等人,是「高等貨」,甚至是大小姐似的交際花,吃飯有娘姨(女仆人)喂,洗衣服有小丫環,衣來伸手,飯來張口,讓她們干活,等於殺了她們。

剛到教養所時,這些人穿著風姿綽約,描眉畫眼。可是身上的內衣內褲卻散發著難聞的氣味。干部讓她們洗洗換換。居然不少人說:「不會洗」。

至今為止,教養所里大部分的掃地、清潔、做飯,都是干部們在做。連她們的衣服都是干部洗。

雖然干部們沒有什么怨言,可是這種情況不能繼續下去。否則這些人離開教養所以後,在社會上怎么獨立生活?還去過過去的寄生生活,重操就業?

為了使這些人今後能走上獨立生活的道路,干部們幾乎是手把手地教她們搓肥皂、洗測。

逐漸地,這部分人也慢慢學會了洗衣服,講衛生,還能夠輪流下廚房幫廚,掃院子、擦地、劈柴、擦玻璃。和大家能夠共同勞作,一起干著活說說笑笑了。

但是有些人之前表現得很配合,對教養所和政府感激涕零。到這一步的時候,卻死活不干,甚至又開始大哭大鬧,抵觸起這種「改造」,又分化出了「硬茬子」。

比如玉容。

陸玉容,之前是十里洋場出名的舞國王後,是某個大漢奸的外室。平日里錦衣玉食,出入上流社會,拍電影,多的是金堂玉馬的子弟捧著她。

到了教養所,和過去給她「提鞋也不配」(陸玉容語)的劣妓稱姐道妹,同桌吃飯,同屋睡覺,她已經十分不滿了。只是忍耐於教養所上邊是人民政府管轄。現在竟然還要她學著做以前「丫鬟女仆才做的活」,她一下子就翻臉了。

她懶得可怕,一身壞毛病。內衣內褲臟了,不洗,反而扔掉。干部們批評了幾次,強制她撿回來自己洗干凈。

她就鬧。往死里鬧。

不鬧的時候就絕食。

干部試圖說服她。她冷笑一聲,白眼一翻,破罐子摔破,摸著自己花容玉貌的臉,給別人看:「看看,看看?我是什么人,你們又是什么人?我出去之後,有的是法子,照樣高高在上!用得著做這些活?」

旁邊竟然有同樣不服氣的人附和她:「對啊,何況,刺綉門不如倚市門......」

春生沉默一會。對陸玉容說:「明天,你跟我出去一趟。」

陸玉容嗤之以鼻:「去就去。」她有恃無恐。

她就是收容的數千唯二讀過大學的人之一。她知道新生的政府對她們的定義是:受苦的姐妹。是不會允許任何人對她們動手的。

第二天一早,陸玉容跟著春生,去了一所特殊的監獄。陸玉容笑嘻嘻地:「怎么?不提階級姐妹了?要拿監獄威懾我?」

這個時間段,剛好是犯人出來活動的時候。遞上早就備好的申請,春生帶著她走了進去。走到了2071號牢房跟前。

陸玉容臉色刷地慘白一片,叫道:「段斐!」

那個剃了光頭的犯人看見她,雙手發抖,扭過頭去。不看她。

陸玉容幾乎尖叫起來,扭頭惡毒地瞪著春生:「怎么,想我感激你們?」

春生很平靜:「玉容,你的過去,政府調查得很清楚。」

陸玉容又緊緊閉上了嘴,只是把拳頭死死地攥著。

春生又帶著她到了……烈士陵園。

陵園里這時沒有人。

這時候,天色忽然昏暗下來,天上開始飄雨。

冬雨凄迷。煙雨中一片片烈士墓,鐵灰色的,靜靜地佇立著。

雨絲飄在身上,寒意徹骨。春生不躲不閃,安靜地看著這些墓。

陸玉容冷得哆嗦,罵道:「你想干什么!凍死老娘?」

春生開口:「你爹因為拒絕把你獻給大土匪做妾,而被殺害。你的情人,段斐為了去救你,被土匪抓住,反而為了活命,主動投降土匪頭子,把你獻上去了。你拼命逃下山,去找國民/黨的警察,找國民政府,跪在他們面前,哀求他們去剿匪。但是沒有人肯得罪那個大土匪,甚至要把你送去給他。

最後你不得不委身於那個大漢奸,才得已保住自己。可是大漢奸出於勾結那個有兵權的大土匪的考慮,卻命令你主動去服侍那個土匪頭子。」

春生瞥她一眼:「我說的對不對?」

從此以後,那個多情多才,美麗的女大學生,徹底成了風月場上的舞國王後。周旋於各權貴之間。

陸玉容臉色慘白,發絲黏在臉上,雨水順著她的臉頰留下,驕傲地昂起頭:「那又怎么樣?」

春生走到一個烈士墓前,念道:「齊雨,二十三歲,犧牲於淮海戰役……」

走幾步,又念另一個:「孫達,十七歲,犧牲於羊頭山剿匪……」

她念了很多個。這園里的烈士,最大的,年紀也不過只有三十歲。

陸玉容聽著,忽然說:「不要念了!不要念了!我叫你不要念了,聽沒聽見!」

春生笑了笑,抹了一把臉上的雨絲,慢慢解開自己的衣襟,不以為意地露出靠近胸口的地方,陸玉容的瞳孔收縮了一下,看到春生的胸口,遍布猙獰的傷痕。

春生在雨中,平靜地說:「我十四歲參軍。如今十八歲。我的同伴,我的戰友,絕大多數,都是比你年紀還要小的多的青年人。剿滅那個大漢奸的一戰中,我的十個朋友,都死去了。年紀最大的那個,死去的時候,也不過二十一歲。」

她深呼一口氣,看著陸玉容,一字一句說:「那個大漢奸死了。那些反/動警察沒了。那些土匪都被剿滅了。還記得我帶你們去醫院的時候,指過的歌舞街、賭場、反/動警察局嗎?陸玉容,沒有人,沒有地方,會繼續逼你去出賣自己的才能活命了。你仇恨的那些人,害了你們的那些人,都已經被除掉了。」

「而將那些會逼著你去不停跳舞的鬼東西毀掉的人們。就是這些墓里躺著的人。」

曾經的中國,幾年之前的中國,貧苦、飢荒、戰亂、疾病。

滿街的妓/女、流氓地痞、流浪兒童、乞丐。骨瘦如柴的絕望農民躺在馬路上,希望車碾死他,好解脫飢餓。

農村里更是一片一片滿是墳冢的荒村。

而洋人、軍閥,漢奸,高高在上,錦衣玉食。

無數的人在底層,在舊社會的枯井里苦苦掙扎。那樣一個中國!

毛主/席寫「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書生意氣」。

可是無論是當年與主/席並肩的他的同學們,還是她的哥哥姐姐們,那些「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的青年們。那些年紀輕輕,卻對這片土地滿懷熱枕與憂慮的人,為了改變這個中國,全都早早犧牲了。躺在了冰冷的地下。

犧牲的時候都大多沒到三十歲。

青年們拿自己的血肉堆出了新中國。

「陸玉容,他們是為老百姓,也是為你,為千千萬萬個你這樣的遭遇的人,才躺在了這里。」

春生帶著已經沉默了很久的陸玉容,回到了教養所。

剛好碰上迎面跑來的焦慮的秋菊:「小春!朝鮮那邊暫時停戰了,志願軍戰士有一批重傷兵被送回來,分到了最近的上海各醫院,可是醫院人不夠,向全市征求人手。民政局問我們出不出人……」

春生立刻反應過來:「快,立刻集合姐妹們,找已經治好了病的,並且心靈手巧、學習能力強,有一定醫護經驗的人報名!」

陸玉容跟在她身後,忽然開口:「我讀大學的時候,學的是醫學。」

能夠有機會去照顧英雄的志願軍戰士,姐妹們很踴躍,但是因條件限制,最後千余人也只找出五、六個人。

翠羽卻堅持要去。翠羽也是讓干部們十分頭疼的一位。她不但始終不在訴苦會上說一句話,只說:「我沒什么苦。」

也始終不肯去醫院接受早期淋病的治療。

大家都摸不透她的想法。

春生搖搖頭:「你不符合條件。」

但是翠羽說:「就當我只是去安靜地探病。多余的事我不會做。」她很少見地固執起來,甚至拿起剪刀對准自己的喉嚨。

最後沒辦法,只能帶她也去。

到了醫院,醫院里連走廊上都是受傷的戰士。

那些重傷的慘烈,好像瞬間帶來了戰場的氣息。

只是和她們曾經見過的那些日本人、國民/黨的傷兵不一樣,這些戰士,雖然也能看得出很痛苦,但大多是平靜的,十分配合醫護。甚至還會向醫生護士敬禮致謝。

這太不可思議了。

因為經驗關系,陸玉容她們經過幾個小時的培訓,被分到的都是輕傷員。

翠羽就在一邊戴著消過毒的手套給她們拿東西。

陸玉容照顧的那個輕傷員睡著了。她松了口氣,又立刻四處看看,看有沒有需要幫忙的人。

這時候,忽然手術室傳出消息:盤尼西林不夠用。醫生想起來,還有一批盤尼西林。就是政府專門撥調過來給教養所的姐妹們治病用的,因為治性病是長期的,所以葯還沒用完。醫生問春生她們,能不能把葯先給手術室的戰士們用。

春生(春生上過戰場,有一定的戰場醫護經驗)看向姐妹們,姐妹們都表示:完全沒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