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千年的冰河開了凍(完結)(2 / 2)

這時,陸玉容照顧的那個輕傷員忽然醒了,聽到了她們的對話,驚奇地眨眨眼:「啊,原來是你們。」

「怎么了?」陸玉容問。

輕傷員突然悲傷起來,望向手術室的方向,搖搖頭,沒說話。

只是,過了很久,醫生和護士推著一位志願軍戰士的遺體出來了。

所有人都眼睛都紅通通的。

經過走廊的時候,每個戰士,只要手還能動,都向遺體敬禮。

春生她們的心情也非常沉重。

經過春生她們的時候,一位護士走過去,對春生低聲說了一會話。春生似乎呆住了。

陸玉容在看那戰士的遺體。這位戰士非常的年輕。只有二十歲左右的樣子,生得很孩子氣。但是他的臉上還留著血污,閉著眼,面色是毫無生氣的青紫。

她嘆了口氣。

春生忽然叫過了在場的姐妹們。她低聲地,說了一件事。

護士告訴了她,這位戰士,不肯用盤尼西林。

他知道之前的戰友已經用光了這種貴如黃金的進口葯。看到了盤尼西林,就讓醫生給更需要的人用。

醫生簡單地說了葯的來源,讓他先用。

誰料,戰士奄奄一息,卻更加堅定地拒絕了:「俺不能用這些葯。這是給更需要的人用的。」

「可是你現在就更需要呀!」

「俺是解放軍,俺不能用老百姓的救命葯。」

「同志,你先用,政府會給那些姐妹另外再調葯的!」

但是戰士始終拒絕使用這些盤尼西林。

他永遠閉上了他年輕的雙眼。

春生吸了一口氣,才繼續說:「其實,盤尼西林種昂貴又稀缺的外國葯,黨和政府的外匯也不夠。」她頓了頓,艱難地低聲說:「之前……姐妹們使用的盤尼西林和一些珍貴的西葯,大部分都是從本來就缺醫少葯的志願軍那邊調過來的。」

姐妹們都呆住了。陸玉容忽然一聲悲嚎,扭頭就跑了出去。

翠羽捂住了臉,靠在牆上。

後來,離開醫院,回教養所的時候,一位護士氣喘吁吁地跑來遞給春生一行人一封信。

原來,之前陸玉容照顧的輕傷員也聽到了春生的話。

他托護士帶的信里這么寫:

「同志,你好!其實,調葯的時候,我們基層的士兵委員會(是部隊里基層士兵的民主組織)都是知道的。俺們都同意了。我們打仗,就是為了老百姓過得更好。能夠挽救更多受苦受難的姐妹,也是打仗的一種嘛。

請好好治病。

請代俺謝謝陸同志的照顧。」

陸玉容接過信,淚流滿面。

後來,教養所里,陸玉容,整個人都發生了極大的改變。她不但改造積極了,而且主動要求負責抬起了飯桶這種體力活。

姐妹們中能歌善舞的人,結合時政學習時看到的溥儀皇帝自我改造的事跡,善意地編了一手新快板:

末代皇帝抬糞桶,

自我改造成新人。

舞國皇後抬飯桶,

自此不做寄生蟲。

當醫院里的事傳回教養所之後。

有一個叫蘭芳的姐妹,竟然痛哭流涕著繞著宿舍跑,最後噗通一聲跪在教養所的地上,嚎啕大哭。

蘭芳十八歲就進了娼門,十年為娼,得了一身惡瘡。淪落到張月娥手底下最底層的窯子里去了。人人叫她癩皮狗,像狗一樣把她趕來趕去。她是最最可憐的一個。也是最最麻木的一個。

來了教養所,只有清算大會和得知人民政府要給她治病的時候,才動容了一下。今天,得知自己用的葯貴如千金,是英雄的志願軍戰士省下來給她們用的。

她拉著春生的手,反復地,只說一句話了:「我要治好病,我要勞動,我要報答。」

很快,隨著大批的姐妹的病陸續治好。文化也學了。所里找來紡織師傅,教她們紡織。還根據個人意願,申請了人,教她們學習保育、醫務、炊事。

期間,還組織各式各樣的參觀、春游活動。參觀期間,根據每個人的個人情況,進行針對性地深層次開解。

例如,曾經由妾氏淪為娼妓的,曾經由家庭婚姻不幸而淪入娼門的,帶她們參觀民政局的婚姻登記處,參觀人民法院。參觀新婚姻法講座。

因為新婚姻法廢除了一夫多妻,禁止納妾、童婚、買賣婦女、給婦女裹腳、家暴婦女等,給予了離婚自由、婚姻自由。為了保護此時依舊相對弱勢婦女,允許她們單方面提出離婚。

最重要的——這種自由,不是解放前舊政府那樣有名無實,假惺惺的自由。而是真正落實到了每一村庄,每一個人家的自由。

所以人民法院前,出了一個奇觀——排著長隊的,都是來離婚的婦女。每天人民法院審理得最多的,就是各式各樣的離婚案。

她們有的是剛剛放了小腳,有的穿旗袍,有的都五十多歲了。

全國各地前段時間,出現了很多殺害虐待妻子、兒媳的案子,就是因為新婚姻法的徹底落實,新政權旗幟鮮明地站在婦女這一邊,而婦女們也早就有了平等的權利,尤其是勞動平等的各項權利。這些讓曾經囂張了幾千年的夫權搖搖欲墜。他們深怕老婆走出家門去打官司離婚,控告自己的虐待、家暴,讓自己吃官司。因此合謀殺害了妻子。

還有少數新老干部,也懷著這樣的想法,提出不應該允許婦女離婚。

這樣的事,讓黨大為震驚痛怒,進行了嚴厲的□□、查究、打擊。

春生說,這雖然讓人心痛不已,但恰恰證明,婦女的解放,真的到來了。所以過去幾千年積累下的夫權,要垂死掙扎。

一個曾經被丈夫賣入窯子的姐妹,看著人民法院外不遠處貼著的標語「舊社會把人變成鬼,新社會把鬼變成人」,忽然蹲在地上大哭起來。

哭了很久,才慢慢說:「開春了。開春了......」

大多數人都已經徹底解開了心結,變成了自食其力的勞動者。有的姐妹學紡織,有的去襪子學襪子檢查,有的學當保育員,有的學醫務。

只剩下翠羽這個徹底的頑固派。她學文化?她本來就讀過大學。她改造,勞動?她一向是非常配合的。但是她不訴苦,也不肯去治療性病,而是任由病症惡化。

可是翠羽也不是徹底的頑固。她的心,不是鐵鑄就。早就不自覺地動搖了。

春生知道她的心結。

最後的轉機是從那一次日本戰犯來參觀教養所開始的。

那是春天的時候,上海有關部門通知,有三百多名日本戰犯要來婦女教養所參觀,接受教育,然後被遣返回國。

提起日本侵略者,姐妹們大多有一本血淚賬。很多人就是被日本兵糟蹋後才當了娼妓。

上午九時,四兩大客車載著身穿黑衣黑褲,頭戴黑帽的日本戰犯,走進了事先准備好的會場。教養所的干部簡單地介紹了一些姐妹們過去被三座大山壓在底下的血淚。接著講了新中國又實在怎樣地挽救回來這些姐妹。

日本侵略者就像一被鎖死了喉嚨的烏鴉。他們以為自己會面對著所有人的仇恨的目光。可是,沒有。

姐妹們該說的說,該笑的笑,說說笑笑地進行著勞動,任由日本戰犯經過她們身旁,就像是一群螻蟻經過了她們。

昨天,春生跟她們說:「姐妹們,我們是新中國的主人,是勝利者。明天,我們該怎么做?」

姐妹們默然一片,許多人都眼光雪亮。

忽然,教養所的廣播響起來了。

有一個姐妹,叫做紅玉的聲音在廣播里響起:「那天,我們家去買鹽,剛出門,就遇到了鬼子。他們當著所有鄉親的面,輪/奸了我的媽媽,也糟蹋了我。我的弟弟和爸爸,都被他們活活燒死......我媽媽跳進了冰冷的井水里......我淪到到上海,再又一次被鬼子糟蹋後,當了一段書時間的慰/安婦,又淪入窯子......」

勞動的姐妹里有人停下了手。說笑的姐妹停止了說話。

在過去的戰爭中逐漸學會了一些中文的日本戰犯,都一下子臉色蒼白。但是紅玉沒有繼續說下去,她開始說自己最近學會了什么勞動生產技能,治好性病,學會了文化,精神上徹底的改變......

最後,紅玉走出來了播音室,她走到了日本戰犯面前,一字一句地說:「舊社會把人變成鬼。新社會把鬼變成人。你們害苦了我,使我淪落到十八層地獄里去了,可是新中國把我這樣的人,把被摧殘得不成人形的姐妹們,都拯救過來了!從今以後,你們再也不能到我的國土,對我造成一絲傷害!」

紅玉的眼里閃著淚花,聲調清越:「你們曾經犯下了滔天罪行,無論我們怎樣清算,都不過分!可是今天,我們卻不會用你們的手段來報復你們,還要把你們這些戰犯送回家去。」

她目光所到之處,所有曾經在中國逞凶的戰犯,面對著這有人還噗通腿一軟,跪下了。

紅玉擦掉眼淚,高昂的聲音響徹場地:「因為,我們是新中國的中華民族,是能夠盪清一切污濁的寬宏大量的民族!」

姐妹們和押送戰犯的戰士們,都自發鼓掌,掌聲久久不散。

日本戰犯失魂落魄地走了。

姐妹們都說:「好痛快!比一槍打死鬼子還痛快!」

翠羽卻比日本戰犯還要失魂落魄。她飯也不吃,頭也不梳,臉也不洗。臉色十分難看。

晚上,姐妹們去開時政會的時候,她一個人不去,躲在屋里。春生來看她,追根究底,她一下子爆發了:「你們為什么不槍斃了那群王八蛋!為什么還要把他們送回國去!」

春生搖搖頭:「我也想知道,為什么你這么激動。」

翠羽愣住了,忽然渾身冷顫一下,恢復了平時的冷靜,盯住她:「你知道什么?」

春生沒有回答,嘆口氣,走出去了。沒過幾天,她送來一張東西。

翠羽盯著這張東西,一向從容的她手抖得幾乎握不住這張薄薄的紙片,那是一張檔案紙,上面寫著:

姓名:陳翠

籍貫:中華人民共和國浙江省xx市。

民族:漢

春生雙手交握,嘆道:「這是一段時間你們以後辦新中國身份證明的檔案,我向人民政府申請提前來了一份復印的。翠羽,不,陳翠同志。這張檔案,在新中國這里,你始終是陳翠,不是小泉撫子。」

翠羽像是一尊美麗的雕像,就這樣佇立在燭光搖曳的明暗中。半晌,她才動了動嘴唇:「我......」

原來你們早就知道了。

春生嚴肅地說:「不是你的錯。無論是你拼命逃回中國的母親,還是拒絕回歸日本,被逼淪為交際花的你。這些都不是你們的錯,是日本侵略者對中國女子所做的暴行。一個人不能決定自己的出身,甚至不能決定自己的身體,但是可以決定自己的歸屬,決定自己的心。」

她站起來,伸出手:「即使有日本的血統,可你還是一個中國人。你沒有做過任何對不起祖國的事。」

翠羽怔了很久,慢慢地,她的嘴角彎了起來,非常美:「嗯。」

她終於徹底放下了。

第二天,翠羽肯治病了。

一九五四年9月,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根據憲法規定,教養所里的曾經的妓/女們,都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公民們,都有選舉權。所里召開大會,向她們祝賀這神聖的一票。

「反正是個活人都有一票。這叫活人票。」一個這年剛進所,還沒改造好的暗娼嘟囔。

小蓮白她一眼:「不對!不是活人都有選票,犯人、社會上的管制分子、反/動派這些壞人,都沒有這一票!」

另一個姐妹問:「那老鴇呢,妓/院老板呢?他們有沒有這一票?」

干部嚴肅地回答:「她們大多被剝奪了政治權利,沒有。」

「啥叫政治權利?」另一個剛進來的姐妹問。

陸玉容哈哈大笑,幫干部解釋,用適應這些姐妹水平的、通俗易懂地話解釋:「公民就是好人兒。像張月娥這等人,就不是公民。我們翻身姐妹被國家歸入神聖的工農大眾的這邊了,才能有這些權利。」

那個新入所的暗娼才嘀咕:「原來我們不是來教養所坐牢的......」

投票的時候,人人臉上一派激動。有個被收容的外國妓/女,哭著喊著也想投票,被勸住了。干部說現在是中華民族共和國的選舉,等她改造好,被送回自己國內,可以再去投票。這才罷休。

最激動的是一向胸有成竹似,最有主義,最冷靜的翠羽。翠羽竟然搖著選票,笑出了眼淚,笑著笑著痛哭出聲。

最後,把攢的皺巴巴的選票投進去的時候,她哽咽著,低低喊了一聲:「媽媽!」

次年,最先被收容的一批姐妹改造好了。要出所了。她們都學會了勞動技能。

教養所給她們每個人都佩戴上了優秀勞動模范才佩戴的大紅花。敲鑼打鼓,送姐妹。

大卡車在門口等著,干部姐妹哭成一團。

有的姐妹去當保育員了,有的去當醫生了。有的去當工人了。還有的姐妹,回家了。

想留所的,就轉成所里的工作人員。

還有的姐妹要求分配去邊疆進行建設,以報答新中國的如海恩情。

翠羽,是陳翠報名參軍了。

教養所最後的一個活動,就是統一取名。有的恢復原名,有的取了新名字。

原來的花名,就伴隨著過去舊社會里的苦難人生,永遠埋葬了。

出所那天,春風送暖,正是陽春時節。

收容由深入淺,從公娼到更復雜的私娼。從1951年開始,全國各地根據情況,陸續開始妓/女改造運動,持續了六、七年。

全國最後一批妓/女也出所了。經過調查,反復極少。

自此,新中國完成了人類歷史上前所未有的一個壯舉——消滅娼妓制度。

而這個嶄新的中國,所進行的世所未有的偉大改造,還在各個領域,不斷進行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