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2 / 2)

衡門之下 天如玉 3162 字 2020-08-30

她坐起來,明明沒什么動靜,他卻立即就看了過來。

「醒了?」他手上衣帶一系,走了過來。

「嗯。」棲遲看著他,又看一眼窗外的亮光,抬手摸了一下臉:「我這算是『過後』了么?」

伏廷嘴角輕微地一扯,眼底還有沒遮掩下去的疲憊,盯著她的臉許久才說:「算。」

棲遲拉了下衣襟:「那你現在可以告訴我到底怎么回事了?」

這一日夜下來,她已猜到了許多,但她也算有耐心,真就等到他口中的那個「過後」才追問。

伏廷又仔細看著她的臉,盡管看來一切如常,還是問了句:「你沒其他不舒服了?」

仿佛要得到她親口確認才放心。

棲遲沒等他說明,卻只這一問,搖頭說:「沒有。」隨即又蹙眉,覺得他如此小心,絕不是個簡單的傳染病,「這趕花熱到底什么病,如此嚴重?」

伏廷沉默,臉稍稍一偏,好似自鼻梁到下巴,再到脖頸都拉緊了一般。

直到棲遲都快以為他不會說了,他轉眼看過來,開了口:「那是瘟疫。」

她一下愣住:「什么?」

伏廷說:「那就是導致北地貧弱了數年的瘟疫。」

棲遲唇動一下,怔忪無言。

那的確是瘟疫,最早受害的胡部里用胡語叫它「趕花熱」,因為先冷後熱,後憎寒壯熱,旋即又但熱不寒,頭痛身疼,神昏沉倒,繼而高燒不止,直到被折磨致死。

漢民們未曾見過這病症,便也跟著叫了這名字。

下面官員來報時,伏廷的沉怒可想而知。

才安穩數年,在北地有了起色的時候,那場瘟疫居然又卷土重來。

整整一夜,他等在官署里,眼見著快馬交替奔來,奏報從一封增加到數封,最後,又等到幽陵的消息……

他看著棲遲的臉色,毫無意外從她眼里看到了震驚。

其實正是擔心她驚慌,才刻意沒告訴她。

直到此時過去,才開了口。

棲遲先是怔愕,隨即便是後怕。

此時方知他為何在此守了一個日夜,原來如此。

再想起自己回府後接觸過侄子,還有新露秋霜,倘若真的染上了,簡直難以想象。

難怪他會閉府,難怪他說經受過。

她許久沒做聲,心里卻沒停下思索,忽而說:「幾年都沒事了,去冬又是大雪連降,瘟疫很難再發才是,突然又出,莫非事出有因?」

「突厥。」伏廷接了話,語氣森冷:「先是古葉城一事,你我回來便爆發了這事,不是他們還有誰。」

這也正是他生怒的原因。

北地擁有一條漫長的邊境線,與靺鞨交接的古葉城一帶不過是其中的一處。

但突厥人去過的古葉城沒事,附近的幽陵卻有事,病患偏就那么巧,就全出在邊境里。

而這病症最早就是出自於突厥人,北地中本沒有這種病症。

當初是人畜共傳的,如今這次,還沒有畜生染上的消息傳來,卻先有人接連病倒,說明被染病的人沒有在居住地停留,多半是在外走動時被傳播的,所以只可能是人在外被感染,帶回了北地,而不是北地自己爆發的。

棲遲問這話便是有了這猜想,當初便有說法稱那場瘟疫是突厥人為,看來是真的了。

她已見識過突厥人在古葉城中的作為,早知他們手段狠辣,可此時這消息還是叫她不寒而栗,說話時臉色都白了一分:「他們為何如此執著於散布瘟疫?」

「不是執著於散布瘟疫,」伏廷說:「是執著於削弱北地。」

棲遲不禁看向他,臉色還沒緩過來,心里已經了然:「你是說,突厥不想讓北地有喘息之機。」

他點頭。

對於北地恢復,伏廷早有規劃,因著棲遲到來,一筆一筆地砸錢,推動起來便比原定快了許多。

如今明面上,新戶墾荒的已然種植成良田,胡部也多了許多牲畜在手,商戶也條不紊地運轉,牽動一些旁枝末節的小行當小作坊都運作起來。

但這一切,都需要時間。

突厥接連派入探子,不可能眼睜睜看著北地好轉,從古葉城那事開始,他們便按捺不住了。

或許在布置古葉城的事時,瘟疫已經開始散布。

「憑什么?」

忽來的一句低語,叫伏廷不禁看住了她。

棲遲赤足坐在床沿,鬢發微散,兩手搭於身前,嘀咕了這句,唇剛合住,臉色微白,一雙眼里卻有了凌厲,甚至冷意。

她這話說得多少是出於不忿,她自己來了北地後出錢費心,便是想著北地能振興起來的。

偏生這么多血本下去,突厥卻總是橫生枝節。

憑什么?憑什么北地不能站起來,一有起色就要被打壓。

伏廷不管她因何說了這句話,反正都說到了他心里,他一身的傲氣都被這句話給激了出來,驀地出了聲笑:「沒錯,憑什么。」

棲遲看過去,他看過來,二人眼神對視,莫名的,好似有種同仇敵愾的情緒似的。

她眼角彎了彎,卻沒笑出來,因這情緒又將她拽回到了眼前,她垂了眼:「可是,已然叫他們得逞了。」

伏廷順著她的視線看到她赤著的雙足,那雙腳白嫩,腳趾輕輕點在地上鋪著的毯子上,他看了一眼,又一眼,移開眼,低沉一笑:「沒那么容易。」

棲遲覺得他語氣里有種篤定,抬頭:「難道你有應對?」

話剛說到這里,輕輕「哦」了一聲,恍然大悟:「莫非那些官府收購葯材,都是你的吩咐?」

伏廷點頭:「已經著了他們一次道,怎么可能再叫他們輕易得逞。」

當初擊退突厥後他就吩咐過,再出這種事,官府立即封鎖消息,醫治病患,不可讓突厥有可趁之機。

當夜送來奏報的幾州,皆是按照他吩咐做的。

自曾有過瘟疫後,北地對往來管控也嚴格,出境經商需要都護府憑證,入中原也要仔細檢查。

這些,都是拜提防突厥所賜。

棲遲佩服他的先見,卻也並不覺得好受,因為這樣的應對,全是被逼出來的。

剛好這時候門被敲響了。

是新露和秋霜又來聽用了。

伏廷收心,過去開了門:「進來。」

外面的兩個人端著熱水熱飯,大概是沒想到會直接准他們進來,驚異地對視一眼,才見禮入門。

……

新露和秋霜伺候著棲遲梳洗時,伏廷也去屏風後重新換了衣裳。

趁大都護不在眼前,新露和秋霜眼神不斷,一肚子疑問要問家主,但棲遲只是搖頭,叫她們什么也別說。

她此時也沒心情引起她們的慌亂。

二人只好忍著退出去了。

伏廷換上了軍服,要出屏風時,看到屏紗上的映出的側臉,如隔薄霧,像他昨夜透過月色看到的那般。

但昨夜他再不想回顧。

那種感覺煎熬了他一宿,比不上在古葉城外的任何一次驚心動魄,卻更讓他提心吊膽。

像喉前懸了柄鋒利的刀,不清楚什么時候就會割下來,永遠都有一股子涼意滲在頸邊。

到現在,人還在他身邊,如同失而復得,他卻仿佛歷經了千軍萬馬。

他也不走出去,反倒用力將屏風往旁一拉,撤去了這層相隔。

棲遲於是無遮無攔地站在了他身前,被他看真切了。

她抬起眼來,像是剛從思索的事情里回神,一只手輕輕扶在屏風邊沿,看著他,猶豫一下,還是說出了那個讓她後怕的設想:「萬一,我是說萬一,我要是真染上了呢?」

伏廷的臉不自覺地就緊綳了,昨夜那種感覺又回來了一般,低頭看著她的眼說:「也不至於要命。」

棲遲眼一動:「能治?」

他嘴抿了抿:「能,否則收那些葯材做什么。」

她稍稍松了口氣:「那倒是好事,看你這一日一夜如此小心,我還以為是不治之症。」

伏廷看她的雙眼沉了許多,從她臉上,滑過她腹間,聲更沉:「是能治,只不過會去半條命。」

棲遲微怔,從他這眼神里看出了什么,低頭撫了下小腹:「意思是會保不住他?」

他默不作聲,就是默認了。

光是摸索出能治,就不知堆疊了多少條性命。

他昨日回來時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

若她真染上了,再怎樣都保不住這個孩子。

縱然滿腔憤怒到踹了花盆,然而真到了那一步,便是親手灌,也要將她保住。

這些想法都只能一個人壓著,直到現在過去了,才說出來。

棲遲手心貼住小腹,想著他這如履薄冰的一個日夜,看著他:「真那樣,你下得去手?」

伏廷手一伸就握住了她的胳膊,把她拉到眼前:「當然!難道我要為了一個沒出生的孩子不管你死活嗎!」

她扶著屏風的手指輕微地顫了一下,眼睛定定地落在他臉上。

若非知道他先前還特地飲酒慶賀這個孩子的到來,簡直要以為他是心狠。

可她知道他不是。

伏廷松開她,腳下動了一步,是不想提這事了。

「三郎。」棲遲忽而叫住了他。

他站定,看著她,通常她這樣叫他的時候,都是嘴最軟的時候。

「怎么?」

棲遲開口便喚了,也不想再說那些沒發生的事,徒增沉重罷了,臉上露了笑,轉口問:「你打算如何解決這事?」

伏廷見她笑,也跟著松了點精神:「只能加緊醫治。」

她輕輕點頭:「醫治需要大夫和葯材,都是需要花錢的地方。」

他眼一動,盯住她:「你想說什么?」

棲遲眼波微轉:「我想出錢幫忙,就怕你不樂意。」

不等他開口,她眼睫一掀,手又按在腹上,補一句:「這次突厥險些害了我,說起來,我也是為自己花錢。」

伏廷好笑地看著她,話都讓她說了,看她樣子,也許連孩子的份都算上了。

他有什么不樂意的,這不是為他軍中花錢,是為百姓,為北地。

反正她花了,他以後都會還上。

何況光是她現在還能鮮活地說要花錢,他便沒什么好說的了。

他手在屏風上一拍,仿若一錘定音:「花吧。」

你想花就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