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2 / 2)

衡門之下 天如玉 3356 字 2020-08-30

自瀚海府一別,許久不去留心大都護府的消息,原來他們一家人已如此美滿了。

眼睛還在她身上上上下下地掃著,棲遲忽而睜了眼。

仆固辛雲一下沒避開,直直地就與她眼神撞上了。

「有件事我要問你。」棲遲此時說話都還沒多少力氣,但得知他們都平安,神情很安穩,她輕聲慢語地道:「先前你與那群突厥人在洞口外都說了什么?」

仆固辛雲還在想她與大都護的孩子該是長什么模樣,一下被問起這個,回了神,一五一十地說了:「大都護下了八方令後,還命一名近衛特來我部中傳話,讓我們設法去打入那些突厥人當中,弄清楚他們是如何得以進入榆溪州的。」

棲遲想了想就明白了,仆固部是原屬突厥的一支,要打入他們倒是容易許多。

突厥狡詐,曾在古葉城外時就特地以死傳給伏廷假消息,也就難怪他會用這法子了,怕是抓住了突厥俘虜也不相信他們說的話。

想到此處,她不禁奇怪:「那你是如何叫他們信任你的?」

仆固辛雲從懷里摸出個圓珠墜子來:「這是羅將軍當初從一個突厥女探子身上搜出來的,說是突厥右將軍府上的憑證。」

棲遲看了看,認了出來,她也見過,是當初那個挾持她的突厥女身上的,的確是羅小義搜出來的,竟還有這個用途。

仆固辛雲將事情原委說了一遍。

他們離得最近,接到八方令和這特殊的任務,趕去也是最快的。

也是巧了,棲遲和曹玉林也正往仆固部而來,他們在路上就恰好遇到了追著她們的那十幾個突厥人。部族中所帶的女子大多太過年長,仆固京便讓孫女拿著這東西去試一試,話也是老爺子教好的。

可惜一問到他們右將軍打通了哪條道,突厥人便立即察覺到了不對,當場動了手。

棲遲聽完便有數了,他們這句話里,一定和突厥人忽然出現有關。

仆固辛雲沒再多說,此事已經報知大都護,他一定會處理。

她看著棲遲,說了句跑偏的話:「想必大都護現在很高興,雖然有戰事,但夫人已為他生下子嗣了。」

棲遲看她一眼,笑了笑,什么也沒說。

仆固辛雲也沒說什么,默默退去了。

……

兩個時辰後,仆固部派去城中的人回來了。

盡管城中仍混亂不堪,但突厥人都被剿滅了,去魚形商號的醫舍里請幾位大夫來倒是沒廢多少波折。

一輛馬車遠遠駛到草場中,車簾掀開,新露一下從車里跳下來,臉上還帶著煙灰,轉頭就招呼車上的人:「快,快些。」

跟著下來的是背著葯箱的大夫。

二人快步跟著趕車的仆固部人往前走,直至一間胡帳前,新露揭簾而入便喚:「家主。」

帳中用具俱全,只是有些陳舊。

棲遲睜了眼,看到她,眼神頓時松緩下來:「你沒事就好。」

新露也想說這話來著,她回頭又喚一聲大夫,走過來在棲遲床前跪坐,後怕地捂著心口:「真是嚇壞奴婢了,還好我趁亂跑回了醫舍,否則他們來請大夫時便撞不上了。」

「可有遇險?」棲遲問。

新露看她臉白成這樣,哪里還願意說那些驚險的回憶來,直搖頭:「沒事,待回去了還能與秋霜吹噓上一回呢。」

棲遲不禁笑了笑。

大夫過來請脈。

棲遲伸出手,給他按過之後,說的話大同小異:「夫人身體底子是好,但也經不住這樣折騰,此番切記好生休養。」

「那是自然,」棲遲從不會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點頭說:「用最好的葯,只要好得快,好得徹底。」

因知這北地情形,大夫不免驚異於她的口氣。

一旁的新露道:「你放心做就是了,沒有我家家主用不起的葯。」

大夫稱是,剛要告退,棲遲留了他一下:「我還有些事要請教你。」

說這話時,她將新露也打發出去了。

……

曹玉林就在隔壁胡帳里坐著,歇了片刻後,剛准備去見探望一下棲遲,大夫進來拜見,說要給她把脈,是夫人的吩咐。

知道這是棲遲的好意,她便坐下讓大夫把了脈,順口問了幾句棲遲的情形,大夫大致說了一些,她聽了默不作聲。

沒什么事,大夫囑咐她好生休息便告退了。

曹玉林坐了片刻,起身去隔壁帳中。

棲遲睜著眼,並未睡著。

「我記得嫂嫂並沒有中刀傷。」曹玉林一進去就說。

棲遲看向她:「嗯。」

曹玉林心里明白得很,站在她床前說:「那些陳年舊傷,我不想嫂嫂為我破費。」

棲遲要特地去醫舍里請醫術好的大夫來,並不全是為了自己。方才已問過大夫,可有能祛除陳年舊疤的良葯,大夫說有,只是年數多了,只怕效果未必理想。

這一問叫大夫還以為她是中了刀傷留了疤痕,曹玉林問起時,順嘴說了一句沒有外傷模樣,不知為何要用祛疤的好葯。

棲遲看了看曹玉林,她們倆年歲相當,但曹玉林一直都是個實誠人,實誠的叫人心疼。

「阿嬋,」她輕聲說:「我知道未必就能都祛掉,何況就算去掉了身上的,也還留在心里,我只希望你不要再說什么你已不是個女人這種話。你做到了這天下女人都做不到的事,有不輸於男人的氣魄,是這北地的英雄,那些疤痕不是恥辱,是你的功勛,既然如此,我為一個女英雄治下傷又如何?」

曹玉林竟被她的話弄得垂了頭:「我沒嫂嫂說得那么好。」

「自然有,而且遠遠不止。」棲遲沖她笑笑,忽而問:「你覺得你比伏廷硬氣如何?」

曹玉林被問得一愣:「自然比不上三哥。」

棲遲說:「那便是了,他再硬氣,我也照樣給他治傷了。」

曹玉林這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心里一暖,卻也不善表達,再也說不出什么。

李硯在臨時駐扎的營帳中待著,所謂臨時的營帳,不過就是一張遮風避雨的行軍毯遮在頭頂,兩旁是豎著的軍旗,他待在里面,懷里抱著安穩睡著的弟弟。

左右皆是守衛的兵馬。

此刻的另一頭卻是喊殺聲不斷。

約莫半個時辰後,大部人馬轟隆踏蹄而來。

伏廷打馬到了跟前,先收刀,拿了布巾擦手,而後伸手過來。

李硯將弟弟送過去。

他接了,說:「上馬。」

李硯聽話地爬上後面的馬匹。

伏廷看一眼孩子,一個時辰前剛又吃了一頓,這小子居然還是睡得那么沉。

羅小義打著馬湊過來看了一眼:「嗬,這小子果然能吃能長,跟一天一個模樣似的。」

前一刻還在跟敵軍拼殺的一群大男人,此刻卻又自然而然地圍著個孩子轉了。

伏廷懷抱孩子,單手扯韁:「走。」

接著往前而行,這一路幾乎都是這么過來的。

所有人竟也習慣了。

羅小義跟在伏廷旁邊,走了一段,怕擾著孩子睡覺,悄聲說:「三哥,人馬都按你的吩咐調動了。」

伏廷嗯一聲:「盯好動靜,也許很快蛇就出洞了。」

天氣反復無常,說變就變。

嗚咽的涼風吹起來時,棲遲已經能下床走動了。

她掀開帳門往外看了看頭頂灰藍的穹廬,算著日子已過去多少天了。

新露端著葯過來,身上早已換上了仆固部里的胡人服飾,看到她立在帳門邊,一邊請她入內一邊道:「家主已能走動是好事,不過還得小心些,最好還是多躺著。」

棲遲開口就問:「今日可有消息來?」

新露搖頭:「大都護的人馬應該還在路上。」

棲遲沒說什么,坐著將那一碗黑漆漆的葯灌下去。

苦得要命,但為了早日好起來,這點苦她寧可忍了。

外面傳來仆固辛雲和仆固京的說話聲。

棲遲理了一下衣裳,走去帳門邊。

她身上穿的也是胡衣,據說是仆固部里最尊貴的身份才能穿的,湛藍錦面上綉金線的雲彩,這件衣裳大概是窮了好幾年的仆固部的珍藏,因她來了,仆固京獻了出來。

新露一見,連忙追上去,給她披了件毛領的厚襖衫。

此時披著這個太厚了,棲遲推掉了。

仆固京祖孫倆遠遠站在空地上,身前是一輛馬車,車上是送來的葯材,皆是她這陣子需要用的,眼下好了不少,今日卻又是送了一回來。

是自魚形商號里送來的。

送葯來的不過就是個醫舍里的小伙計,還是被仆固部的人看著過來的,可到了部中後,仆固京卻顯得特別客氣,甚至還要招待這小伙計用了飯再走。

仆固辛雲也頗有些和顏悅色的意思,吩咐了人送小伙計離開。

棲遲便想起了她曾經說過話來,倘若他日魚形商號的當家入仆固部,一定會好生禮待,原來真是說話算話的。

她看著祖孫二人,不動聲色地回過頭入了帳門。

一陣風入帳,遠處送來了快馬而來的馬蹄聲。

接著是男人的聲音:「棲遲!」

棲遲以為聽錯了,卻還是轉頭看了出去。

遠處灰藍的天似往下沉了些,日頭發白,照著朗朗大地,一線烏泱泱的人馬正在往這里接近。

近處有一匹馬正在馳來。

她定定地看著,一下提了衣擺就跑了出去。

新露追了出來,仆固辛雲也詫異地看了過去。

遠處高山巍峨,開闊的草場上棲遲一路小跑,前方是馳來的高頭黑馬。

馬上的人玄甲烈烈,長腿一跨下了地,大步走過去,一把將她接住了。

仆固辛雲看了出來,那是大都護。

棲遲也沒想到一到跟前就被他一把抱住了。

她甚至都沒來得及看一眼他現在情形,抵著他堅硬的鎧甲,一顆心跳的混亂。

伏廷一只手抱著她,退開一些,將另一只手里抱著的孩子遞過來。

她怔了怔,伸手去接。

里面還裹著她那件月白緞子的披風,外面一層卻又裹了他玄甲外的紅披風,厚厚實實的,好似長大了一點,小臉不再皺著,白了許多,大約是被這一下給弄醒了,睜開眼,緩緩眨了兩下。

她覺得不可思議,輕輕說:「這幾日都是怎么過的,若非長得像你,我都要認不出來了。」

伏廷低頭看了看,其實覺得長得更像她,低沉地一笑:「北地男兒,吃了北地的百家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