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縱談猶說舊升平(四)(1 / 2)

宰執天下 cuslaa 1657 字 2020-08-30

直到暮色降臨,韓岡方從宮中出來,趙頊並沒有立刻應允將軍器監中幾個重要的制造局遷到東京城外去的提議。他必須聽取中書的意見。

趙頊的猶豫,不僅僅是擔心板甲、斬馬刀,以及韓岡信誓旦旦會比如今的畜力鍛錘更強三分的水力鍛錘的制造工藝會泄露出去,同時也擔心撤銷官營的水力磨坊、改以鐵器作坊會影響太多人的生計。

蘇頌與韓岡並行而出,搖頭輕嘆:「汴河上的官營水磨水碾,每天的出產全都供給東京城百萬軍民,不可能隨意撤銷,若無替代,京城之中必然生亂。」

雖然方才在殿上沒能即時說服趙頊,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因為蘇頌的反對,但韓岡並不沒有因此而對蘇頌有所反感。單純就事論事的意見,他還不至於沒那么個氣度去聽取,但他也絕不認同蘇頌的說法:

「沒有水磨、水碾,可以用風磨、風碾,即便沒有風磨、風碾,也可以用上畜力。這門生意的收入,對於商人絕不算少,想必他們也會趨之若鶩。可在官府來說,一年二十萬貫的營收,則是微不足道。朝廷為了區區二十萬貫,平均每年就要往汴河中多投入差不多五六十萬貫的清淤費用。而若是改以鐵器作坊,雖不說能將清淤費用省下來,至少能把帳目給作平掉……」

蘇頌瞥眼看了一下韓岡,眼中不掩對這位年輕後生的欣賞,說話、行事都讓人感到舒服,方才在殿上爭執時,也沒有出現此時朝堂爭鋒,不論事,而直接攻擊對方人品的做法。蘇頌為人厚朴,很是欣賞這樣的年輕人。

只是他也同樣不會就此同意韓岡的觀點:「帳不是這么算的,民以食為天,將百萬軍民的口中之食轉經商人,其中的情弊想必玉昆比老夫更為熟悉,難道就不怕會重蹈舊日糧商覆轍?」

韓岡不與蘇頌爭了,說服一個權知應天府也沒有意義,無奈的嘆了一聲:「還是因為黃河水泥沙太多。放進汴河的水越多,造成的淤積就會越厲害。如果不是這個原因,使得汴口不能敞開,又何必讓水磨與水碓爭奪地盤。」

汴河在京畿一段的來水,全都靠著黃河來提供。但黃河水一碗水半碗沙,汴河又是人工河,水勢平緩,放水進來越多,淤積的泥沙當然會越多。

汴河若要通航,只要保證六尺水深就足夠了,並不需要多開汴口河閘。但為了驅動水力磨坊,卻要時常開啟,使得汴渠中有足夠的流水。因此造成的大量泥沙淤積,就要耗用更多的人力來清理。從收入上來看,當然是得不償失。

「黃河水清非百年不可見其功,這話可是玉昆你說的,怎么現在又作無謂之嘆?」

蘇頌知道韓岡去年曾提出了束水攻沙的治河方略,並指出黃河的泥沙多來自於關西,要想解決黃河泥沙,除非能讓關西從此草木豐茂,現在為黃河泥沙嘆氣,倒是讓他有些覺得好笑。

韓岡笑了一笑,搖頭不語,與蘇頌做口舌之爭沒什么意思。

兩人一起沉默的向宮門外走著。走了一陣,已經出了文德門,宮牆就在眼前,蘇頌忽然問起,「若是設置鐵器作坊,可是要改以專利?」

韓岡搖頭:「不會,軍器倒也罷了,民用鐵器怎么可能讓官府專利?從成本和品質上來說,民間打造的鐵器絕對爭不過官營,沒必要下個禁令,徒惹起朝野議論。」

在韓岡看來,如今的朝廷有個很壞的毛病,那就是專利。

此時的『專利』二字,並非後世的含意,而是字面意義上的專享其利,指的是壟斷。官府如果准備要對某個行業壟斷,就會對民間的商業行為進行禁榷——也就是禁止民間商人對這些商品進行交易。

鹽業這等從漢代開始,就給朝廷收歸國有的生意不算,酒麴、香葯、白礬,銅、鉛、錫等能造錢的金屬,乃至如今川陝的茶馬貿易,都是由官府專營,只有不多的一部分有民間插足的余地。

而且官府專營的手段也足夠惡劣,並不是靠著規模和技術,而是靠著行政禁令。比如河北的礬業,過去向來是民營,有幾個大家族因此而成為豪富。但當官府見到其中之利,插手礬業生產之後,卻因為生產等各方面的原因,爭不過民營的作坊。主持官營作坊的官員,便上書請求對礬業禁榷,由官府專利。

不過這等將商業利益一口獨吞的毛病,並不是新法推行才開始的。這是傳承了晚唐五代時各個藩鎮的習慣。那時候,為了養兵,每一國、每一個藩鎮都少不了開設店鋪、作坊。只要是賺錢的買賣,那就什么都做,絕不僅僅限於鹽、鐵二物。幾百年來,官府經商早就成了習慣。

多少舊黨都在指責新法是在與民爭利,可只要去看看廂軍中,有多少指揮的名字是酒店務、車船務,就知道銅臭之氣早就彌漫在大宋皇城的殿宇之中了。

其實鐵也是專營的,從西漢桑弘羊開始,鐵礦的開采和營銷絕大部分時候都是由官府來控制。不過眼下鐵器的制造,尤其是民生用具,其實朝廷放得很開,經營鐵器的大商家各地都有,朝廷只是將礦山和鍛冶給壟斷了而已。

「鐵器並不是白礬。」韓岡繼續對蘇頌解釋著,「白礬官營與私營的作坊工藝相同,經驗還要輸上一籌兩籌,當然比不過私家作坊。但現在官中打造鐵器,換做了機械鍛錘後,已經遠遠勝過民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