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拄劍握槊意未銷(三)(1 / 2)

宰執天下 cuslaa 1660 字 2020-08-30

大約五百多人的騎兵停駐在靈州川的荒灘邊,紅裳錦袍,是典型的大宋馬軍。

戰馬一群群的在河邊上喝水,正常的情況下,它們的主人在喂馬、飲馬之後,都會順便就著河水洗刷一下,這樣騎著才算精神。但現在幾乎所有的騎兵士卒,卻是連照料的念頭都沒有,而是橫七豎八的帶著戰馬找了樹蔭躺了下來。

河邊的五百騎兵,已經完全失去了一支軍隊應有的秩序。蓬頭垢面,衣衫不整,旗號盡失,就連盔甲,也不見幾人還帶在身邊。身上有傷的用布條胡亂裹了一下,沒帶傷的也跟乞丐沒有多少區別。

有人閉著眼睛休息;有人在傷口的創痛中呻吟;有人則是發著呆,雙眼死魚一般瞪著;還有些人,眼睛滴溜溜的轉來轉去,卻不知在想些什么。但每一個人的手中都緊緊的攥著坐騎的韁繩,就是睡著了,都不見松手。

種詁半閉著眼睛,坐在一塊石頭上。對於麾下士卒的頹喪和軍紀的混亂,他已經能做到視而不見。

一場敗仗之後緊跟著連續數日的追殺,全軍上下現在惶惶然如同夜里發現黃鼠狼進了窩的母雞,徹底亂了陣腳。十萬大軍在西賊的追擊下散了鴨子。被追殺得別說臉面了,就是底子都丟光了。

就是現在回想起當日,種詁也覺得敗得實在是太突然了。十年來的累累勝績,在這一戰中化為烏有。

種詁還能記得當日城破在即,從戰場那邊產來的戰鼓聲都洋溢著得意。誰能想到西賊竟然能決堤放水,一下就讓攻城大軍近乎崩潰。

之後靈州城中殺出來的騎兵,加上興慶府方向的伏兵同時來襲,外圍的涇原軍被水勢分割,無法會合,加上慌亂,一下子就崩潰了,接著就是包括種詁在內的兩路騎兵被數倍於己的鐵鷂子擊敗,接下來就是身在靈州城下的環慶軍,也同樣是在一片混亂中全軍潰散。

水勢漫過膝蓋,對步兵的影響很大,但對騎兵而已則僅僅是小有阻礙,種詁當時不在正面戰場,沒看到中軍主力如何失敗,但之後但他率部撤向中軍方向時,就看到全軍跑得漫山遍野。從時間上看,環慶軍的抵擋連一時半刻都沒有。

之後兩軍殘部會合,高遵裕強令苗授殿後,而苗授又把這個任務交給了運氣不好的種詁。最後的結果就是只剩下三分之一的人馬——這可是騎兵啊,有那么多步兵逃散的情況下,根本就不該有這么大的傷亡。

「皇城。」親兵提著水袋小跑著過來,畢恭畢敬的遞給種詁。他兩眼紅通通的,灰塵密布的臉上還有兩道明顯的淚痕,

種詁伸出左手接過水袋,用牙齒拔掉塞子,大口喝起親兵剛剛打來的河水。他右臂則是直直的垂下來,不見動彈。

涇原路為環慶路殿後,而種詁以第三將的騎兵為整個涇原路殿後,一路連番大戰,損兵折將的同時,種詁本人也難得幸免,暫時只剩一條胳膊能用了。

前天最危險的時候,身邊的親兵都給殺散,他一人被七八名鐵鷂子圍住。

種詁從來都不是以武藝著稱的將領,其少年時曾以叔祖隱君種放為榜樣,號為小隱君,心思放在文事上,在兄弟中槍棒、弓弩都是倒著數,也只比普通的軍官略強那么一點。現在年紀大了,武技也在不斷退步中。

就在前天的混戰中,種詁拼了命才用鐵槍扎翻了兩個武藝最強的西賊,肩膀上卻挨了一鐵鐧,幸好僅僅是廢了肩甲,事後一看,整塊鐵板都扭曲了。不過好歹把下面的肩胛骨給保住了,只是傷了筋,得修養好一陣子……但運氣不好時,說不定一輩子都得與這個傷處打交道。

種詁對此倒沒什么好在意了,他都往六十歲走的人,說一輩子,其實也就幾年十幾年而已。以自家先人的壽數,種詁也不指望自己能活到八十歲。

冰涼的河水壓住了心中的焦躁,種詁放下只剩一半的水囊,正看見親兵臉上的兩道淚痕,問道,「怎么了,哭什么?」

「皇城。」親兵低著頭,抽噎的道:「二哥、八哥他們……」

「哭個屁,要嚎喪回去再說!上陣你見過不死人的!?」種詁呵斥了一聲,寒著臉站了起來。

「皇城,這就要走了?」親兵急道,「要不要再等一下,十一哥說不定還能趕上來。」

「等什么?怎么等!」種詁下面的雙手緊緊握著拳頭,並不是他心中不痛,只是不願表露出來,「十一有那個命,自己就能逃回來,沒那個命,等也沒用!」

就在兩天前,他麾下的騎兵雖然敗陣,至少還有個軍隊的模樣。但連續數日的殿後阻敵,不喜歡讀書、只顧著練武的次子戰死;笑起來憨厚得很的八侄兒戰死;關系一向不錯的三個指揮使戰死;跟在自己身邊多年的親兵們有一半戰死;聽命敢戰的精銳一個個戰死疆場,活下來的全都是滑頭。

整整四天的斷後,種詁手上三個指揮的騎兵,只剩下眼前的一群慣看風色、雙腳麻利的老兵油子。想讓他們拼命殺敵,純屬做夢,就是天王老子來了都沒用。

種詁向著北面張望了一下,雖說能逃出來的都逃出來了,但其實還有許多人並沒有被確認陣亡。比如十一,也就是自己的第四個兒子;比如好些個副指揮使和都頭,只是在戰場上的混亂中失去了蹤影,並不是說他們一定就不會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