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天危欲傾何敬恭(下)(1 / 2)

宰執天下 cuslaa 1627 字 2020-08-30

「適者生存?」

用來描述自然的道理,卻被用在了國家制度上,章惇眉頭幾乎打了結,「還是用順天應人。順應時勢比較中聽。」

「意思是一樣的。」

「但聽起來不一樣。」章惇說了一句,又搖搖頭,根究這等窮枝末節沒有什么意義,咬文嚼字的,又不是漢代酸儒,「要順應時勢,所以要變祖宗之法。適者生存一說,用在國家法度上,也能夠說得通。但是玉昆……你覺得現在是能變的時候嗎?不是變法了,是變天啊。」

「天子還姓趙,天也就還姓趙,哪里變了?」韓岡笑了一笑,又道:「日本自言其國主萬世一系,百代不易。子厚兄,他們變不變?」

太宗年間,日本國僧侶奝然渡海至中國,面見天子時,曾獻《職員今》和《王年代記》兩卷書冊。其中《王年代記》里,記錄了日本國主的譜系,自雲二十三代王尊,六十四世天皇,一脈相承,傳承數千載未曾斷絕。

太宗皇帝聽說之後,便對身邊的宰相嘆息道:『此島夷耳,乃世祚遐久,其臣亦繼襲不絕,此蓋古之道也。』

當年舊事本來沒什么人記得,昔日的記錄也都丟到了史館的故紙堆中,埋得不知有多深了。可前日遼軍渡海入寇日本,朝廷上下立刻翻箱倒櫃,從各個不同的衙門中,將有關日本的記錄都給翻找了出來。韓岡和章惇貴為宰輔,參議軍事,這些記錄都是必須通覽的。

「四夷哪得與中國同?」

「不同?大者天下,中者國家,小者社會。就比如平日里都能看到弓箭社、忠義社,其中社首,都是公推耆老或是有名望的士紳來主持,並非官府任命。而蹴鞠、賽馬兩大總社,每年年初都要選舉會首,票多者為勝。這一選舉之法,卻又與泰西古國類同。」

「泰西古國?大秦?條支?」

從出玉門關開始,一直到大食,都算是西域。西域之南,越過吐蕃,是西天諸國,也就是天竺。而西域之西,便名為泰西。章惇對那么遠的地方沒有多少印象,只記得後漢書里有大秦、條支。

「希臘。」韓岡說了一個章惇很陌生的國家,「小弟近年來搜集外國書籍,又使人翻譯成漢文,增長了不少見識。泰西有古國名希臘,大約與周同時。其國文教昌盛,賢人輩出,在大食國的書籍中,至今無不稱慕。希臘國中以成年有財產者為士,其國主由士人推舉而出,任職定有時限,或三年、或五年,時限一至便須卸任,重歸為士,不復為君。這個與現如今蹴鞠、賽馬兩大總社選舉會首有多少區別?」

章惇猜疑道:「別的我不知道。蹴鞠、賽馬兩大總社的會首選舉,莫不會是玉昆你借鑒來的吧?」

「借鑒?好吧,小弟就舉個不是借鑒的例子。」韓岡又道,「現如今,希臘早亡。有景教本宗一統泰西。泰西諸國國王若即位,必須先上稟景教教主也就是泰西帝,由泰西帝遣使為其授冠冕。這與周時很像吧?天下分封建制,諸國皆奉周王為共主。」

韓岡說得簡明扼要,省去了很多細節。章惇他家是福建大族,與海外交流很多。韓岡說的有關泰西,他隱隱約約有些印象,可是聽起來很不一樣,仿佛哪里扭曲了,只是用周時的分封建制套上去,卻也的確能合得上。

「不同國家,有不同風俗。不同時期,文法、綱常也不盡相同。可有的時候,相距數萬里卻又有相同地方。這其實也映證了一點,無論哪國的文法,都並非天生,而是不斷演變,因時而變,因勢而變,符合實際。子厚兄,說句冒犯的話。之所以惶惶不可終日,是以為不會變,十年之後,又會恢復如舊。但實際上呢?只要習慣了,變了也就變了!」

韓岡說得如同繞口令,章惇卻聽得很明白。

「可能嗎?」他立刻冷笑著問道。

「只要有那份心。」韓岡說道。

「玉昆。」章惇壓低了聲音,卻是聲色俱厲,「如果只是廢立天子,那是一勞永逸,能富貴終老。而你的辦法,卻是要我等冒著殺頭的風險,為後人開道鳴鑼。愚兄再問你一句,可能嗎?!」

的確不可能,因為以現如今的兩府宰執,他們根本就不能指望。

後世的西方幾大國,其推翻國王的革命,無不是形勢所迫。在這一過程中,又不知付出了多少條性命?參與到其中的人,除了少部分野心家之外,基本上都是迫不得已,才會選擇這樣的一條道路。

韓岡想要做的事,並不是靠他一個人就能做到。便是集合眾人之力,也同樣可能性不大,必須要冒很大的風險。

而放在眼下,宰輔們哪個願意選擇冒著巨大的風險卻好處不多的路。將犯了弒父之罪的六歲小皇帝換掉,這么簡單的一件事,帶來的好處卻難以計數。前者風險和收益完全不成比例,而後者,收益率實在是太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