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千秋邈矣變新腔(五)(1 / 2)

宰執天下 cuslaa 3514 字 2020-08-30

【六千字的大章,補昨天的份。】

稍稍安撫了幾位同僚,蹇周輔安安穩穩的坐了下來。

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

這是蘇洵所說的為將之道。所謂『為將之道,當先治心。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然後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敵』。

盡管在韓岡、章惇的影響下,使得在樞密院和武學之中,對蘇洵這種書生之見嗤之以鼻——為將之道,首在廟算,在於戰前的糧秣、兵備和訓練,在於知己知彼,在與他們本身的專業素質,至於臨戰時的指揮,讓三軍安危系於一人的性格上,這卻是在軍事上要極力避免的情況。

但作為諸人之首的蹇周輔表現得如此沉穩,仿佛三軍有膽,讓其他幾位考官都安定下來。

很可能即將面對暴怒的韓岡,蹇周輔渾然不懼。

新黨、韓黨越是對立,他越是安全。

既然自己判黃裳落榜,主因就是因為黃裳的觀點是氣學而非新學,那么韓岡為此來非難的時候,王安石就必須維護自己。

這不以個人想法為轉移。

在兩家相爭的情況下,選擇一邊倒雖然有徹底開罪另一方的風險,但也必然會得到這一方最有力的維護。

只要王安石還想讓新學站在官學的位置上,否則他一避讓,氣學可就要趁勢而起了。像自己這種公開堅持新學的官員,事後若被韓岡打擊報復,王安石怎么去維持新黨的人心?

而且韓岡如果要為黃裳張目,他怎么面對韓絳、張璪?政事堂中的另外兩位所推薦的人選。同時王安石、章惇所舉薦的兩人悉數落榜,反而不便袖手旁觀。

重要的是,黃裳已經在閣試上被黜落,韓岡不論有多充分的理由,都不可能推翻考官們的結論。掄才大典之所以為世人所重,正是因為即便貴為宰輔,也不可能干涉入選的名單。若韓岡今天開了頭,日後莫說制科,進士科也會成為宰輔逞其所欲的場所,有識之士,哪個不懼?

韓岡要將黃裳推上去,硬是改掉已然確定的結果,必將惹來眾怒。難道他不想要他的名聲了嗎?縱使太後會左袒韓岡,也不可能全憑自己的喜好做事。

蹇周輔笑著提起筆,經過了這一次閣試,自己如此旗幟鮮明的堅持新法,出判外路的日子已是指日可待,一張狨座也近在眼前——事關推舉宰輔的選票,那種立場模糊不清的官員,又豈能比得上自己?

「磻翁,政事堂那邊又派人來了。」

一名同僚推門進來,臉色蒼白,後面跟進來的兩人,表情中同樣透著怯意。

「什么事?」

蹇周輔放下了筆,語氣平靜無波。

「說是堂中的三位相公、參政請我等過去,有事相詢。」

領頭的一人說著,身子微微的發抖。縱然是在蹇周輔的堅持下賭了一把,希望以此求名,得到一干新黨大佬的看重,但韓岡的憤怒傳來的如此快速,還是讓他渾身發冷。

蹇周輔輕輕的皺了皺眉。

閣試結束了,結果也呈交上去,作為考官的職責已經交卸,他們的身份又恢復到三館秘閣中的普通官員——昭文館、史館、集賢院和秘閣所組成的三館秘閣——而宰相韓絳,正是昭文館大學士兼監修國史。

頂頭上司相邀,過去還是不過去?

蹇周輔長身而起,神色淡然,「既然相公、參政有招,當然要去。韓相公和張參政推薦的兩位都過了,幸好韓參政推薦的人沒過,否則真當避嫌了。」

蹇周輔的話,讓其他三人立刻安定下來。說得也是,有韓絳、張璪兩人在,韓岡怎么去質問自己對考題答案的判定?讓韓絳和張璪推薦的兩人通過考試,正是為了面對現在的境地。

蹇周輔笑了起來,他正要將這件事的聲勢鬧大一點,讓王安石不得不出面。來自政事堂的邀請,正可謂是瞌睡時撿到枕頭,他一看左右,「又不是龍潭虎穴,有什么好怕的?而且這件事,哪邊占著理這還用說嗎?」

隨即舉步。自家年紀都一大把了,此時不爭,更待何時?

大丈夫生不能五鼎食,死亦當五鼎烹。

日已暮,又何必在意日後。

……………………

片刻之後,蹇周輔及其他三位考官都被領進了政事堂的正廳中。

廳內,宰相韓絳在正中,參政韓岡、張璪分據左右,仿佛三堂會審。但看到三人的表情,就知道這一場三堂會審的主審究竟是誰。

不過看見韓絳、張璪都在,蹇周輔登時安心下來。

韓岡若要改變結果,只能去找太後。有太後支持,他才能將黃裳給撈回來。

韓絳、張璪現在都在這里,他憑什么能夠讓自己屈服?他們所推薦的兩人都通過了閣試,韓岡要發落自己,他們怎么可能容忍?

「史館修撰蹇周輔拜見韓相公,張參政,韓參政。」蹇周輔與三名同僚,一一向韓絳、張璪、韓岡行禮。

待三名宰輔回禮之後,蹇周輔不卑不亢,「不知相公、參政招我等來此,可是有事吩咐。」

「有關今科制科的閣試,有事想要問一問。」韓絳說道。

蹇周輔躬了躬身:「請相公垂詢。」

韓絳沒有發問,偏頭對韓岡道:「玉昆。」

韓岡點了點頭,轉過來盯住四人:「今科制科閣試,各位所出考題,我與子華相公、邃明參政都看過了。六道題分別出自《書》、《唐書》、《晉書》、《墨子》、《春秋公羊傳注疏》與《周官新義》,題目出得不差……」

蹇周輔立刻欠身一禮:「多謝參政誇贊。」

韓岡哈的笑了起來,像是聽到了很好笑的笑話,呵呵幾聲之後,笑容猛的一收,「只是有一個問題……請問軍謀宏遠材任邊寄科的考題在哪里?!」

方才在政事堂中聽到韓岡質問,韓絳、張璪的第一反應,就是他在說什么胡話。但是立刻,他們就明白了韓岡的用心。

不是針對三館秘閣的考官對黃裳試卷的判定,而是直接去質疑他們在出題階段就犯下的錯誤。

文章之高下,其實是沒有標准可言。

寫得再好,也有批評者,寫得再差,也不一定沒有欣賞之人。

視角不一,觀點不一,立場不一,學識不一,經歷不一,對文章的評價當然也不會一樣。

以《春秋》之經典,卻也有將之視為斷爛朝報的;以《漢書》之精妙,也有說其是『排死節,否正直』的。

所謂文無第一,正是這個道理。

韓岡若是去爭黃裳的文章高下,少不得拿已經通過的三人文章作比較。拿到殿上爭論,太後多半會偏袒韓岡,但如此一來,又置業已通過的三人於何地?韓絳和張璪推薦的兩人,可都是在通過者之列。

但正是因為韓岡改去質問考題,這才讓兩人沒有在政事堂中便跟韓岡爭執起來,而是選擇了站在一邊,看韓岡接下來打算怎么做。

聽見韓岡的質問,蹇周輔臉上的微笑和心上的輕松頓時不見蹤影,戒懼之心騰起:「周輔不明參政何出此言?」

「不明白?那我再問清楚一點。黃裳這一回考的是到底是制科下的那一科?是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科,才識兼茂明於體用科?還是軍謀宏遠材任邊寄科?看各位給出的考題,題目全都一樣,卻是看不出來這三科到底有什么區別?」

蹇周輔頭腦一蒙,心口也猛地一抽緊,難怪韓岡會讓韓絳、張璪在這里,根本就是有恃無恐。

「過去朝廷從未開過軍謀宏遠材任邊寄科,如今開科試人,依從制科舊例。曾經授人如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才識兼茂明於體用,以及茂材異等等科,閣試皆是一般,並無二致。」

「對,沒錯。」韓岡點頭,「軍謀宏遠材任邊寄一科,過去從未開科,黃裳乃是第一人。」

軍謀宏遠材任邊寄科過去根本就沒人參加過,自然也就從來沒有為此開科。

制舉雖名為十科,但開國以來,真正開科取士的也就其中的三科,軍謀宏遠材任邊寄科並不名列其中。

且不論是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還是才識兼茂明於體用,又或是茂材異等,首先講究的都是考生的學識,賢良、才識、茂才,全都是與才學相關,也就是對經義的理解,而軍謀宏遠材任邊寄就完全與經義無關了。

「但其中區別,爾等三館秘閣中人應該明白。今年正是大比之年,進士科之後,就是明法科,明法科之後還有特奏名。在明法科考試上問政事,在特奏名試六論,在禮部試上問受贓當如何判,考官有過無過?」

蹇周輔凜然道:「特奏名第一,不過與判司簿尉,明法科出身,亦只與刑法官。二者出身,只能逐階而升,而進士出身,卻能夠隔階晉身,三者豈能相提並論?唯制科十科,不論哪一科,都是堪比狀元的制科出身,自當一視同仁。」

「蹇修撰可是以為我等可欺?」韓岡挑起雙眉,「我說得是用事,你說的卻是磨勘。軍謀宏遠材任邊寄科要取中的是能夠領軍鎮戍邊地的帥臣,而非是宿儒、諫官、詞臣,這跟朝廷待遇有何關聯?」

「學識不足,安可入制科,何況黃裳屢試不第,僥幸得授進士出身。」蹇周輔身側的一名考官抗聲說道。

自入堂來,便被韓岡屢屢責難,縱然畏懼韓岡的權勢,也忍不住這口氣。

「你是集賢校理趙彥若吧?」韓岡瞥了他一眼,年紀也有五十的樣子,哈哈冷笑起來:「趙校理這話說得倒是有意思。你忘了你身邊的這位蹇修撰,名為周輔,字稱磻翁,這名字可是從垂釣磻溪岸畔的姜太公身上得來的。」

蹇周輔臉上一陣青紅。拿人名做戲,最是惡劣。除非是關系極親近的朋友,否則這樣的話形同侮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