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千秋邈矣變新腔(五)(2 / 2)

宰執天下 cuslaa 3514 字 2020-08-30

韓岡冷冷的哼了一聲,盯住比自己年長許多的趙彥若:「呂尚【姜太公】身兼文武之道,讓他去考制科如何?將武廟中供奉的古今名將,從主祭呂尚、配享張良兩人開始,一路排下來,正殿十哲、兩廡供奉【注1】,總共七十二人,讓他們去考經義,考今天的題目,有哪個能考過的,爾等說一個出來就行。」

趙彥若當即反駁:「敢問參政,黃裳可是在武臣之列?得中之後是否轉為武資?」

「不知諸葛亮領軍北伐時官居何職?」

「參政忘了何為軍師將軍!?」

「若是忘了,如何會問?直至唐時,士人出將入相亦是等閑,彼等用心於文武之道,何曾留意於章句?」

「韓參政。」蹇周輔又大聲叫了起來,「黃裳與其余人等同為制科,考題豈能有別?其科目雖與人不同,區別亦當是在御試中。周輔既得太後詔為主考,位雖卑,考評各人高下亦是微臣職分,縱使有權臣干涉,周輔也不敢辜負太後的信任。之前周輔已將結果呈與太後,若參政對吾等四人評判有異議,可與太後去說。」

不能再留了。蹇周輔心道。

與韓岡一番辯論已經足夠讓這件事張揚出去了,在這里與韓岡辯論,雖然能激起同仇敵愾之意,但時間一長,見韓絳、張璪全無相助,皆站在韓岡一邊,其余三人里面包管有人會軟了腳。

「韓相公,張參政,韓參政,恕吾等有公事在身,不能久留。若再無吩咐,周輔要告退了。」

「玉昆?」做了半日配角的韓絳望了望韓岡,「可是問明白了。」

「一切清楚了,今日可知為何多有賢人遠離朝堂。」韓岡搖搖頭,沖蹇周輔四人一揮手:「爾等下去吧。」

蹇周輔拱手一禮,與其他三人退了出去。

出門後,微笑隨即浮了上來。這件事,如願以償的鬧大了。

即便韓岡能讓韓絳、張璪袖手旁觀,但韓岡若為了黃裳被黜落而去找太後,王安石自會來助陣。

王安石、章惇兩人推薦的考生全都被黜落,這樣一來,王安石和章惇的保護也就免了偏袒之譏,更可體現他們的公心,與為此發難的韓岡正好做個對比。

自己已經為新學沖鋒陷陣了,沒必要對面的主帥還要自己這個先鋒去對付。

「玉昆。」

待蹇周輔四人退了下去,張璪回頭看著韓岡。

韓絳和張璪對韓岡的做法也不怎么理解,將人招過來一陣大罵,又能濟得什么事?直接去找太後才是正經。

「玉昆,你方才的一番話的確有道理,但蹇周輔最後所說的話也不是沒理由。玉昆你想想,朝廷選士,首要還是在公平上。黃裳誠為賢才,但既然其名次已定,又豈能輕改?若是太後再給黃裳上殿的機會,世人不知情由,聽說之後豈會不疑玉昆你仗勢欺人?換作玉昆你在三館秘閣中,受命擔任這一次閣試的主考,你該怎么出考題?」

張璪好言好語的勸說著韓岡。

換作張璪自己處在三館秘閣的位置上,也會為此而頭疼,總不能給黃裳單獨出一份考卷。

題目不同,難易程度自當有別。縱是在出題人自己看來已經做了足夠公平,但在他人眼中卻絕對不會這么想。

只要有誰沒有通過,而與他科目不同的考生卻通過了,肯定會質疑那邊的題目出得簡單了,而給自己的題目出得難了。尤其是黃裳這樣處在風尖浪口上的考生,參加的科目又只有他一人被推薦,只要他通過了,崇文院的諸位考官,必定會被一陣質疑的浪潮給吞沒。

若是黃裳沒有通過,而其他人通過了,又會換作黃裳——更重要的是他背後的韓岡——來懷疑考官是不是想要故意將黃裳給黜落。

這是兩難境地。

與其遇上那樣的情況,還不如一視同仁,讓所有人做同樣的考題。

張璪的說法是人之常情,在無法盡善盡美的情況下,表面上最公平的辦法,便是減少議論的最好手段。

「朝廷的儲才之地,難道養的都是一群畏首畏尾、不肯盡忠職守的蠹蟲?」韓岡冷然,張璪說的道理他當然都懂,後世全國一張卷和分省考試爭論從來都沒有停止過,但現在他又怎么能讓蹇周輔的私心得逞,「這等只知自全、不敢任事的蠹蟲,也敢來評判何人是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

說起來,經過了方才的一番對話,韓岡已經確定是蹇周輔這幾位考官最後刻意將黃裳給刷落了。以蹇周輔熬到老的年資,他現在只缺一個晉身重臣的機會,幫黃裳一把沒有什么用,但換個方向,王安石就得為他出頭了。

韓岡如此堅定,讓韓絳、張璪沒有了勸說的余地。不過他不是多問廢話,韓岡的態度,必須得到確認。

張璪輕聲嘆著,「既然玉昆心意已定,張璪也不好多說。說起來黃裳的確是人才,若不能用在合意之處,的確是浪費了。」

「玉不琢,不成器。玉昆你雖少有才華,也是幾經磨難方成大器。黃裳幾多波折,也不一定是壞事。孟軻之言,想必玉昆你也清楚。」

「相公的好意,韓岡明白。不過黃裳此番為人黜落,究其緣由,卻是被韓岡所拖累。」韓岡起身,對韓絳、張璪道:「韓岡有事須外出,要先行一步。」

「玉昆,去哪里?」韓絳叫住了韓岡。

「韓岡要去求見太後。」韓岡絲毫不隱瞞自己的去向,「還有幾件有關代州的事情需要與太後說。」

代州知州章楶是韓岡之前就任河東制置使時的助手,代州的軍政布置皆是韓岡離任前所安排的,有關代州的一應事務,韓絳、張璪都不會多說一句。不僅僅是代州,整個河東北部郡縣軍政,全都是在韓岡的管轄范圍之內,其一言可決。

但韓岡現在去求見太後,又怎么會是為了代州之事,至少不僅僅因為代州。

「玉昆,還是小心為是。」韓絳語重心長的提醒道:「正如你之前所說,蹇周輔即是故意黜落黃裳,又豈會沒有別的准備?」

「相公放心,必不讓小人得意。」

韓岡說完,沖張璪點點頭,隨即便匆匆離開了政事堂。

目送韓岡的背影離開,韓絳、張璪對視一眼,一起搖頭嘆息。

之前新黨與韓黨的交鋒,僅僅是暗流洶涌,不過是在選舉時略有凸顯。但這一回,韓岡為了黃裳被黜落一事去求見太後,卻是親手拉開了黨爭的大幕。

朝廷自此多事了。

……………………

崇政殿前,王安石腳步匆匆。

盡管沒有安排他入對,但看到王安石陰沉如鍋底的臉色,沿途的內侍、侍衛誰敢攔他?只能紛紛分出人手,去向崇政殿的太後報信。

直到快到殿門口,才有一名內侍攔住了王安石,楊戩張開雙臂攔在了王安石的面前:「平章,平章,還請停一停,還請停一停。」

王安石雙目一瞪,「楊戩,你敢攔我?!」

積年宰輔,當朝元老,一怒之威,竟將楊戩身後的禁衛全都刷的一下給嚇到了兩邊。

楊戩卻沒有躲開,但整個人也嚇得僵硬了。

王安石冷冷看了他一眼,就欲從其身側繞過。

楊戩終於從僵直復原,噗的一下跪到,手卻往側伸去,扯住王安石官袍的袖角不肯放手,大聲叫道:「小人不敢攔著平章稟報國事,太後也不會拒見太後,但這畢竟是小人的職分,請平章稍待,馬上就會有人來請平章入內。」

王安石將長袖一拂,一聲斷喝:「放手!」

楊戩幾乎都要癱了,這可是剛剛領頭平叛的平章軍國重事,縱使不管事,可宮中又有哪個不怕他。但楊戩的右手,卻死活不敢放手。

一名小黃門趕著出了殿來,大聲叫道:「太後有旨,宣平章覲見。」

楊戩終於放了手,卻也不起來,就在地上叩頭如搗蒜,口稱死罪不止。

王安石卻懶得理他,整理了一下被拉偏了的衣袍,隨即走近了崇政殿中。

無視同在殿內的韓岡,王安石向著屏風後的太後行禮。

待王安石行過禮,太後立刻問道:「平章求見,可是有何急務?」

縱然女婿就在殿內,王安石連瞥都不瞥他一眼,「稟太後,臣為閣試而來。制科御試人選已定,豈可變動。黃裳被黜落,是其學問不佳。蹇周輔知閣試,有功無罪!」

來自屏風後的聲音充滿了驚訝:「平章在說什么?」

注1:北宋武廟與文廟相對,總共祭祀古今名將七十二人。

武廟神主:呂尚(姜子牙)

一、配享主殿:張良

二、十哲:管仲、孫武、樂毅、諸葛亮、李績並西向;田穣苴、范蠡、韓信、李靖、郭子儀並東向;

三、東廡供奉:白起、孫臏、廉頗、李牧、曹參、周勃、李廣、霍去病、鄧禹、馮異、吳漢、馬援、皇甫嵩、鄧艾、張飛、呂蒙、陸抗、杜預、陶侃、慕容恪、宇文憲、韋孝寬、楊素、賀若弼、李孝恭、蘇定方、王孝傑、王晙、李光弼並西向;

四、西廡供奉:吳起、田單、趙奢、王翦、彭越、周亞夫、衛青、趙充國、寇恂、賈復、耿弇、段熲、張遼、關羽、周瑜、陸遜、羊祜、王浚、謝玄、王猛、王鎮惡、斛律光、王僧辯、於謹、吳明徹、韓擒虎、史萬歲、尉遲敬德、裴行儉、張仁亶、郭元振、李晟並東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