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歷歷新事皆舊史(下)(2 / 2)

宰執天下 cuslaa 1895 字 2020-08-30

太平時節,又無天災,突然間死了一百五十余人,又失蹤兩百多——這其中至少有一半已經葬身火海屍骨無存——而且不是意外,而是有人故意縱火。這樁案子,足以震動整個朝堂。

政事堂幾位宰輔共聚一堂,

一開始被縱火的是潤州的幾處絲廠,原本目標只是廠房和倉庫,但其中有一處絲廠的廠房靠近民居,火起之後,風助火勢,將兩個坊化為灰燼,順便還將潤州織羅務的倉庫給燒了。

最後的結果,是兩座絲廠盡毀,一座嚴重毀損,只有一座絲廠被守住了。這些絲廠的損失不計,只是織羅務庫之中,就損失了三萬余匹新成貢羅。

「織羅務的事暫且不論。」章惇右手向旁邊擺了一下,做了個『放在一邊』的手勢,他心情不好的時候,手上的動作往往就會比較多,「之後再細查。」

究竟是火勢蔓延開來被連累到,還是有人想乘機來個死無對證,沖抵賬上黑洞,現在誰都說不清楚。

「關鍵是為什么有人會燒絲廠。」他敲了敲扶手,繼續說道,「此前十天,杭州鹽官縣絲廠被燒,之後兩天,秀州處也有一家絲廠被燒,到了四天前,就是潤州,同時四家絲廠被燒。這兩天,說不定又有哪家絲廠被人放火燒毀。」

眾宰輔先後點頭、

章惇的猜測不是沒有道理。已經有六家絲廠被人縱火了,誰人能肯定被燒毀的就只有這六家?從頻率和速度來計算,潤州急報在路上的這四日,多半還會有幾家絲廠受到攻擊,如果還沒有警惕起來,赴前幾位同行的後塵,也不是不可能。

章惇環目一掃,觀察著在場的幾位同僚,想要分析出有哪個人對他的話有著可疑的反應:「或許有人會說這是天怒人怨,絲廠奪民口食,故而橫遭此報。但數日之間,三州絲廠先後遭劫,又豈是報應巧合能夠解釋的?其中必然有人為主謀,唆使民變。」

「子厚相公說得是,肯定不是那么簡單的一件事。兩浙山區和平原的民風截然不同,山中彪悍,山下軟懦。若是婺、睦二州民亂,那是一點不出奇。山中村庄,為爭水爭地,年年都要打上幾場。但蘇杭潤常湖這幾州民亂,卻是讓人始料未及,必是有人在後主使。」曾孝寬道,「當尋究其主使之人,絕不容許其逍遙法外。」

「相公打算如何處置?」鄧潤甫問章惇道。

「命兩浙路提點刑獄徹查此案,災民令潤州賑濟安撫,若願意屯墾邊疆,酌情給付旅費。」

「丹徒知縣當罷。」曾孝寬沉聲道。

章惇道:「應該已經請辭了。」

通天大案,不論是否有牽連,當地的知縣都要擔上一份責任。若不知情識趣的上辭表請辭,就等著被彈劾吧。

再怎么樣,也的把悔罪的態度表現出來,這樣背後的靠山才能名正言順的拉上一把,否則一個不知羞恥的評語加上來,就會變成臭狗屎一般,讓人聞風而避了。

「希望他知趣。」鄧潤甫哼了一聲,對章惇道,「當盡速另選賢能。」

「自然。」

參知政事先後表了態,章惇問韓岡:「玉昆,你看如何?」

「我亦覺得子厚兄的決定甚好。不過,可再選個人去一趟兩浙,此事非小,當防微杜漸。光靠提點刑獄司和當地州縣的奏疏,總是隔了一層。」

工廠是韓岡大力推動,現在出了事,他派人去兩浙查個究竟也好,掩蓋事實真相也好,都是情理中事。曾孝寬、鄧潤甫都沒有異議。

章惇想了一下,道,「讓宗狀元去如何?」他問著韓岡,「他是浙人吧?」

「是,就讓他去。」韓岡點頭同意,這件事讓宗澤去他才放心。

短暫的會議之後,章惇與韓岡留了下來。

「玉昆,你是不是有什么看法?」章惇直率的問韓岡。

韓岡點了點頭,「之前子厚兄你和曾令綽都說,這件事別有蹊蹺,並不簡單。」

「玉昆你覺得不是這樣?」

「其實我覺得這個問題很簡單,」韓岡道,「歸根到底,還是江南的工廠主太黑心了一點。」

章惇眉頭微皺,道,「何以見得?」

韓岡道:「想必子厚兄你也知道,關西所創辦的棉紡織廠數量比絲廠還多不少,棉花也與絲絹同樣依然,雇佣的工人甚至是倍於江南絲廠,為什么關西就從來沒有過工人燒廠的事?」

章惇道:「那自是因為無人唆使。」

韓岡反駁道:「若心中無怨,又有幾人會因唆使而犯下如此重罪?」

關鍵就在這個唆使上。不是工人沖擊絲廠,廠子也不會給燒掉。大部分工廠的防護都很緊密——絲絹本來就是另一種模樣的貨幣——三兩個人想要縱火,保准會被打出來,只有上百人的騷亂,才能得到縱火的空隙。

「在關西,棉紡工人想要作亂,回家提了弓刀出來就能干了。關西人哪家沒幾把兵器,兩三張弓?可就是沒人作亂。相反地,有不少賊子偷入廠中,被廠里的工人群起擒獲,械送官府的例子。子厚兄,人心向背啊。」

韓岡語重心長的說著,章惇一時默然。

只追求利潤,從來不在乎人命。黑心,貪婪,視人命如草芥,這是如今江南開辦絲廠的諸多工廠主的標准寫照。

但這些人雖說黑心,可如果是在同等技術條件下進行公平競爭,韓岡不覺得雍秦商會有獲勝的可能。

江南的水力資源遠勝於西北這一條,只是很小的因素,而且很快就會在蒸汽機上給拉平。真正的能讓江南工廠主大獲全勝的最重要的一條原因,是雙方工人的待遇。

雍秦商會的棉紡工人,隔三差五就能吃酒吃肉,要不是棉布缺乏競爭對手,能賣上高價,誰會給他們那么好的待遇?這可都是成本。

但大宋的絲絹太多了,工業化的絲綢成本雖低於民戶所產,而且質量穩定,但無一例外,都買不了高價。蜀錦等貴價錦緞,只有手中制作,現在的機械還做不出那個等級的絲絹。

開辦絲廠的工廠主,即使想要把自家產品賣出高價,也不能超過民戶的產品,否則就沒人買了。而要壓倒其他工廠的產品,除了壓低成本之外,更是沒有其他辦法。

以資本天生的逐利性,壓榨工人就成了必然。

『這發展,真是讓人眼熟啊。』韓岡苦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