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歷歷新事皆舊史(四)(1 / 2)

宰執天下 cuslaa 1677 字 2020-08-30

「汝霖。這件事可就要拜托你了。」

會後,韓岡回到廳中。端著新出的搪瓷茶盞,捂著手,問面前的宗澤。

宗澤拱了拱手,「相公既然將此事交托下官,下官必竭盡全力,徹查此案,不教一賊脫逃。」

宗澤沒有推脫這樁回鄉查案的苦差事,韓岡贊許的點了點頭,卻聽宗澤問道:「這件案子,不知相公怎么看?」

「雖說兩浙路幾處絲廠接連被焚的確蹊蹺,但工廠苛待工人也是事實。沒有他們的貪心,賊子也煽動不了那么多人,隴西棉廠辦了近二十年,也沒見被人燒了。」韓岡看了宗澤一眼,道,「橘生淮南則為桔,生於淮北則為枳,無他,水土異也。工廠設於北方,奄然無事,設於南方,則亂事迭起。無他,民風有別也。北人重於義,南人重於利。北人顧義,辦廠得利,與工人均分,故而四方聞招工,則熙熙然而就。南人逐利,辦廠得利,則悉藏於家中,錙銖不與他人。今觀北方棉廠之安,南方絲廠之亂,南北之分昭然可見。」

宗澤在官場中浸淫日久,但這番話只聽到一半,還是漲紅了臉。韓岡的根基在西北,但他從來沒有歧視過南方的士子。沈括、黃裳、宗澤,哪個不是南方人?宗澤從來沒想到韓岡突然間會攻擊起南方人來。

一等到韓岡說完,宗澤便立刻大聲駁道:「相公此言大謬!」

「這後半段話的確是錯了……」韓岡很直率的點頭,「好了,這地域歧視先收一收吧,這一次絲廠遭火焚,的確是有幾成緣由是因為南北之別,卻絕不是全部。但是汝霖……」他撫著茶杯,低沉的說著,「你得承認,南北的差異是的確存在的。南方的那些工廠主,有錢有勢,有親族,有靠山,卻不知道聚眾二字有多可怕。還當在他們工廠里做工的,跟他們的佃農一般嗎?」

「那北方……」宗澤又欲爭辯,但話剛出口,便猛然醒悟。

韓岡抬了抬眉毛,道:「北方多結社,又多保甲,尋常便見多了幾百人聚集一堂同做一事,怎么處置,上下皆有心得。也不會糊塗到把自己工廠里的工人往死里逼。」

「河北絲織業的情況其實也不好,過去遼人多河北絲絹,但如今海運已通,鐵路也同樣貫通,北方的絲絹價格一降再降,一座同樣規模的絲廠,在河北只能賺到江南的一半。若是河北的工廠主學江南,河北絲廠的工人肯定早就揭竿而起了。但北方民風彪悍,家族龐大,很少有人敢於明著魚肉鄉里,而且北方拖欠工錢的情況很少,盡管在明面上,在北方絲廠做工的工錢要少於南方,大約只有**成,可怨聲載道的情況並不多見。」

「不同地方都有各自的特點。北方的工廠因為民風和風俗而不憂動亂,而朝廷的工廠,多在京畿,人數數以萬計。誰敢克扣工人錢糧,那就是禍亂京師的罪人,沒人敢擔這份責任。」

朝廷的產業多如天上繁星。鋼鐵廠、玻璃廠、眼鏡廠,還有鐵路、礦山,論收益,論規模,雍秦商會的成員加起來也比不上朝廷轄下產業的十分之一。

在這些國有企業中,小工皆有軍籍,大工更是有望為官,人人都是拿著朝廷的俸料錢。加之軍器監、將作監管束甚嚴,兩府又極為重視,工人們溫飽無憂——當然,除了礦山。不過大多數礦山開采了多年,礦工們早就習慣了那樣的生活,不像江南的絲工,基本上都是破產農民就職,完全適應不了工廠里面的管理制度。

雇佣人數超過兩百的私人工廠,在南方的絕大多數地區,是個新生的事物。勞資雙方都是新手。一方有著資本家固有的貪婪,卻沒注意到工人與農民在行動力上的差別;另一方則還沒有適應參與工業化生產時所必須遵守的紀律和工作強度。所以在矛盾產生的過程中,激化和爆發成了常態,等到大部分人都在磨合下適應,如今的亂象當會弱化,然後……持續下去。

像絲廠這樣勞動密集型的工廠,工作環境又極端惡劣,其實雇佣男子遠不如雇佣婦孺。易於管理,也不用擔心她們會串聯作亂。可惜在大宋,想雇佣婦孺做苦工,難度可不小,而且有兒童蒙學入學率作為官員考核標准,官府也不會坐視。

宗澤沉默的點了點頭,在這方面南北的差異的確存在,不用韓岡說,他自己也清楚。

見宗澤服了氣,韓岡更是語重心長:「之所以對汝霖你說這些,只是希望你去了兩浙,不僅僅是抓捕賊人。那只是治標,卻不能治本。」

「下官明白。」宗澤說道。

「其實有了這場亂子,江南的工廠主們自然會收斂一點。」韓岡笑著說道,揭開蓋子,喝了口茶。

利益爭奪本就是你來我往,在爭斗中取得一個平衡。不過這平衡並不牢固,隨時都在醞釀著下一次的動盪。但韓岡還是希望,宗澤這一回下江南,能讓這個平衡維持得更久一點。

「不過汝霖你方才也說了,亂民集中在兩浙,其中必然有其因由。至於這因由……」

「必是妖人邪教,否則絕無可能煽動多地絲工。」早在幾日前,第一家絲廠受襲的消息就引起了韓岡的重視,幾天里,宗澤多方查證,早已想得通透,「只看數日間,相隔數百里的絲廠相繼亂起,便可知這些妖人勢力定然不小。」

「嗯,說得有理。」韓岡道,「等到了兩浙後,汝霖你可向提點刑獄司多借些人手,若有變,可發金牌急腳上京,至少兩個指揮的神機軍能調出來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