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氣接瑤台驂帝御(下)(2 / 2)

宰執天下 cuslaa 3199 字 2020-08-30

這件事讓趙煦在床上輾轉反側了一個晚上。

早上的朝會沒有開,宰相們入宮來探問,直到蘇頌、章惇、韓岡三人同時出現在福寧殿,趙煦也沒有考慮出一個頭緒,更不清楚他們會怎么處理自己。

「臣等拜見陛下。」

若是前幾日,三位宰相里面最多也只會來兩位,至少會留一個在外——任何時候,三人都不會同時出現在宮中。

趙煦曾暗嘲過他們的膽怯,可今日,看見三人齊至,被褥下的身子,就不由得顫抖起來,「卿……卿家平身。」

在禮數上,韓岡三人都沒有任何闕失的地方,拜禮後依言起身,可平淡如常的舉止之外,說出的話卻讓猶心存幾分僥幸的趙煦魂飛魄散。

章惇虎著臉,一字一頓,「昨日之事,臣已悉知。」

趙煦一下結巴了起來,「朕……朕……這是誤會。」

章惇雙眉一軒,厲聲道:「欲用秘葯以污太後與臣等,這叫誤會?!」

趙煦低下頭,「朕實……實不知。」

韓岡登時沉下臉:「臣等非是在審案,也不是要給陛下定罪,只想陛下能夠有所悔悟。陛下若再加搪塞,只會讓臣等更加失望。」

蘇頌亦道:「君子聞過則喜,臣不求陛下能如子路,但求一個敢作敢當。」

趙煦的頭幾乎要壓倒了膝蓋上,連嘴都回不了。

皇帝瑟縮在床榻上,三名宰相怒目相向,楊戩在旁看著,只覺得大宋的皇帝像是被三頭惡狼逼到牆角的小狗崽,從尾巴尖到耳朵,就沒有不抖的地方。

「當然,臣等也都知道,此事主謀非是陛下,而是太妃。」

韓岡忽然緩了口,趙煦卻猛地抬頭,驚叫道:「不……」

但對上韓岡的眼睛,他又心虛的低下頭,「太妃不是存心的,她……她也是為奸人所誘。」

「太妃是否為奸人所誘,另當別論。臣所在意的,是陛下不知是非對錯!太妃讓陛下做的事,是對還是錯?!」

韓岡怒聲質問,趙煦垂頭喪氣,像是個被先生訓斥的學生,「是錯。」

「父母有過,為子者當諫諍,而不是事事依從,何況還會傷及己身?此非孝也。」

蘇頌盯住了趙煦,口氣倒是比韓岡、章惇和緩一點,趙煦連連點頭,「平章說得是。」

「陛下,老臣希望從此以後,不要再發生類似之事。」

趙煦唯唯諾諾,滿口應承。

韓岡與章惇對視一眼,同時搖了搖頭,他們從趙煦的態度中,完全沒有看到誠意。

「陛下,可知這一次有多險?」韓岡說道。

「相公請講。」

宰相們不再咄咄逼人,趙煦也終於緩過氣來,稍稍放松了一點。

「陛下自幼體虛氣弱,與常人截然不同,胡亂吃些沒有經過認真檢驗的食物,乃至毒物,常人或許無事,但陛下卻會。這一回,若非換成了無毒無害的炭粉,太後與臣等或許在稗官野史中會被污為弒君之人,但陛下可就要去見先帝了。」

韓岡大大方方的坦露實情。

發現太妃計劃後,僅僅是將毒.葯掉包,而非出手阻止,坐視太妃和皇帝演出了一場鬧劇,這一番內情,他全然不加隱瞞。

當年熙宗趙頊還在位的時候,他卡著趙頊怕絕後的心思,一些事雖說做得肆無忌憚了點,但終究還是遵從著臣子的本分,再怎么說,皇帝也是掌握著生殺予奪的權柄,臣子自然不能太放肆。保了皇帝安全,卻讓他丟了臉,遇上熙宗,性命多半難保,但今日終於可以不用擔心了,

『果然是被掉包了!』

趙煦先是怒起,繼而又安心了不少,這幾個亂臣賊子終究還要用他。

先給個下馬威,再說兩句和氣話,最後一示恩德,一整套收買人的招數真是做得一板一眼。

雖是對面前的三人銜之入骨,可確認了自己的安全之後,他心中剩下的就只是慶幸了。

「朕年幼無知,真真是多虧了有諸位相公的護持,方得保無事。」

趙煦擺出一幅誠誠懇懇的模樣,打算先將三人應付過去。今日的帳,日後有的時間可以算。

蘇頌看著趙煦道謝的樣子,挺直了有些佝僂的腰背,臉上甚至帶了點笑。

若在往日,不謙卑的低垂視線,而是帶著嘲笑的表情注視著皇帝,少不了一個君前失儀的罪名。可時至今日,宰輔們已經不需要在皇帝面前,壓抑自己的心情。

「陛下既然知錯,那么,老臣敢問陛下,太妃當如何處置?」蘇頌和和氣氣的問道。

他平素很給皇帝面子,但必要的時候也絕不留情面。

「平章!」趙煦大驚,他沒想到宰相們都示恩了自己,竟還要追究太妃的罪,「太妃是為奸人所誘啊,非是存心如此。」

韓岡道:「若現在去聖瑞宮中,說不定還能從太妃寢宮中找出寫著太後生辰八字的俑人,當然,還能找出五通神的神主來。太妃日夜詛咒太後,這件事,陛下也許知道,也許不知道,但太妃唆使陛下服葯,以陛下之智,不可能不知道事後太後將會背負多少污名。生母是母,嫡母亦是母,陛下不想辦法和裕兩宮,卻坐視生母陷害嫡母。陛下之過,臣等現在可以不追究,但太妃之罪,今日卻不能再放過!」

章惇也冷然道:「若依元佑敇,婢仆害主,斬立決,未遂減二等。行巫蠱之術,斬監候。太妃屢屢以術謀太後,太後如今病重,陛下可以告訴臣等,這樁案子該如何判。」

宰相們再次群起相逼,趙煦,他的頭一點點抬了起來,掀開了被褥,穿著一身單薄的短衣坐在床沿。坐得端端正正,就像坐在大慶殿的御座上一樣。

大宋天子一個字一個字的從牙縫里擠著話,「朕絕不會坐視太妃受刑,爾等想要處置太妃,那就先廢了朕!」

他終於忍耐不下去,十余歲的少年本就叛逆,被三位宰相當訓了一遍又一遍,哪里忍得住,何況依他的猜測,幾位宰相都還要用他做幌子。既然對方有所求,就沒有必要退讓。

「廢了朕之後,再換個一歲小兒上了。到了十五六歲親政,至少十幾年的時間。其中再出些意外,還能再立新君。這如卿家之意了吧?」

趙煦冷笑著說話,只是在楊戩看來,這就像看著小狗崽沖著惡狼汪汪狂叫。

「陛下誤會了,臣等乃是大宋忠臣,豈會妄行王莽之事。」

「但朕怎么就沒見你們忠心於朕?!」趙煦猛地嘶吼起來,但轉瞬間,又突兀的轉怒為笑,他一拍掌,「啊,是朕說錯了。君非國也。一國之中,生民最重,社稷次之,君上最輕。所以各位相公為民為國,忠心耿耿,卻不必忠心於朕。」

「陛下錯了,臣等也是忠心於陛下的。」章惇喜怒不形於色,「但天子有過,為臣子者不諍諫,天子行惡,為臣子者不阻止,非是忠良,乃是奸佞。」

趙煦給氣了個倒仰,就章惇這樣子,還敢自稱忠良,「若以臉皮厚薄定官位,相公還是能做宰相。」

小皇帝徹底拉下臉來,一切顧忌都給放棄了。

章惇卻沒理會他,只瞥了韓岡一下,這一位的面皮其實更厚。

韓岡也像沒聽到趙煦的諷刺,道:「見天子有過,稍加勸諫便辭官歸鄉,彰天子之過,博一己之名,那是詐忠;見天子之非,只知叩首苦勸,被不白之罪,只會引頸受戮,則是愚忠。陛下若是希望臣等是詐忠、愚忠之輩,那就大錯特錯了。」

趙煦笑了起來:「朕還從來不知道比干竟是愚忠。」

韓岡反問:「比干就戮,殷商遂亡。留名亡國,非愚若何?」

「那就請相公告訴朕到底哪位忠臣不愚?」

「依陛下之見,武侯忠否?」韓岡反問。

趙煦張口結舌,他自幼聰慧,但也僅僅是個沒多少經驗的少年人,以一對三的斗起口來,又怎么會是一干老狐狸的對手?

「惟有無論天子賢與不肖,皆能使上下悉安,內外皆定,這才是真正的忠臣。臣等一人自不如武侯,不過合議政之力,倒是能稍居其上了。」韓岡道,「唯一不如武侯之處,就是宮中不安。」

章惇亦道:「太後垂簾十載,內服強梁,外鎮頑寇,戶口倍於熙寧,軍力更勝元豐,文治武功皆遠超先代,如今大宋天下,就只有宮中最亂!」

蘇頌緊接而上,「太後垂簾十載,殫思竭慮,不負先帝,不負陛下。陛下不思修德,卻視太後為寇仇。己身不孝,還指望臣子能忠心事君?」

三位宰相群起而攻,趙煦怒氣勃發,「朕命天授,年紀即長,理應親政,久不撤簾,何來不負?」

蘇頌道:「陛下無功於社稷,卻能得登大寶,非為天命,乃是依靠父祖之功。以大地幅面之廣,大宋所據不過百一。地之於天,亦微不足道,彈丸而已。以天之大,又如何會垂顧一人?不過是有先人之力,積數代之功,臣等方屈膝於陛下。如今陛下才不足以服人,智不足以安眾,德望不彰,不思嫡母深恩,以修道德,反為中山之狼,如何讓臣等安心奉太後撤簾?」

蘇頌之語,趙煦怒極而笑:「朕早就知道了,你們就是這樣的忠臣。」

話已至此,君臣已形同決裂。

與章惇交換了一個眼神,韓岡長嘆了一口氣,對趙煦道,「有些病症是可以隔代相傳的,英宗皇帝即患心疾,難保陛下不會染上。早在陛下登基之前,臣等就已經擔著一份心,若陛下一直循規蹈矩,臣等還能安心,可這十幾年來,陛下所行卻一一印證。如今陛下罔顧太後深恩,不孝不義,昏亂失德,臣就只能借用一下富弼的名言了——」

韓岡前趨半步,目光灼灼,「千古百辟在廷,豈能事不孝之主?伊尹之事,臣能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