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51)(2 / 2)

宰執天下 cuslaa 3021 字 2020-08-30

王檀不豫之色溢於言表,韓錦則似懂非懂,茫然的看著韓鉉和王栴,只有韓鍾百無聊賴,一邊喝著茶,一邊悠然聽著兩人來回如拉鋸似的爭執。

「……等你覲見過天子再說……」

「小弟沒見過皇帝,所以不敢妄言。想來表哥是見過的。」

「只有幸覲見過一次。皇帝少年睿智,更是謙懷大度,絕非謠言所誣之昏君。」

「只見過一回,便比日夜相處的太後,自幼教導的宰相都看得明白這個人是什么樣?什么時候表兄出月旦評?」

「天子有何疏失之處,做臣子的也該苦勸,豈能行悖逆之事?」

「刑有五等,笞杖徒流死,什么樣罪應的對什么樣的刑。要是皇帝的過錯,是勸誡便可,也不至於會落到如此境地。須知君視臣如草芥,臣視君如寇仇,怨不得人。」

「草芥寇仇,此無君無父之言!」

「君豈得與父相比?子承父血,無父則無子,故父責子,子不得怨。人君於臣有何功,可與父子相比?」

「父生之,君食之。君父、君父,君父自古並稱。」

「父生之,師教之,君食之?呵……此偽作爾。爾俸爾祿,民脂民膏,這是太祖親筆。種糧者,民也。納糧者,民也。食天下者,民也。正所謂,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

「姑父不得先帝之用,豈有今日之煊赫?!」

「表兄你不是很明白這個道理嘛。用則盡心報之,不用則如陌路。若皇帝無故輕賤之,那就是仇人了。先帝以國士待家嚴,家嚴遂以國士報之。而皇帝不念家嚴擎天保駕之功倒也罷了,連十幾年來的護持之勞都不念了,家嚴只是讓他回去反省,已是念在先帝舊德。何況此事太後亦贊同,以母責子,天經地義。」

「只恐太後為人所惑。」

「這是表兄的想法,還是外公和舅父的?」

「四哥!」韓鍾突然出了聲。

就是親如兄弟,立場相悖也是正常,吵吵架也沒打緊,反正都還是未入朝堂的閑人,在家里怎么吵都沒影響。但把家長扯出來就不對了,有些話是不能說的。

閑得要打哈欠的韓鍾也不得不出言提醒。

韓鉉也自知失言,忙拋開質問,「表兄應該知道,唐太宗大行之前,斥李績,貶遂良,非李、褚有罪,實是太宗欲使高宗有恩於二臣。」

其實反過來,褚遂良和李績【即徐世績,賜姓李,避太宗諱,故名李績】這么一起一落之後,也能安心輔佐高宗。因為他們知道,受了新皇帝的恩惠,就是他的體己人了,不用擔心自身安危,也可盡情施展自己的才華。

就像一個儀式,參與者和圍觀者都是知道毫無意義,完全是自欺欺人,卻又不能不做。

「曾有人建議唐太宗詐怒以測臣子心性,唐太宗卻說,欲使臣子赤心奉上,自己卻要用詐術相待,豈不是南轅北轍?可如此英明睿智的皇帝,臨死前還是要施展一下詐術。此何故也?」

王栴口舌便給不如韓鉉,而想要在不大肆攻擊太後、宰相的情況下為天子辯解,又非易事,故而每每輸給韓鉉。到最後,王栴就只能跟韓鉉兩人相互瞪著眼,都快成了烏眼雞。

王檀有些發急,而韓鍾安安然然的喝著茶,自家兄弟又沒吃虧,也沒打起來,又有什么大不了。

只是他立刻就不能淡定了。

眼前人影一閃,一個俏生生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韓鍾一見之下,連忙站起,「見過三妹妹。」

伊人色如嚴霜,只是回了一禮,就立刻問,「外公在哪里?」

王越娘一向溫婉嫻雅,性情一如春日的南國水鄉般和煦,只是這一回,卻是仿佛寒冬降臨。

沒等韓鍾反應過來,一位老婦也隨後而至,陰沉著臉質問王越娘,「小娘子的功課還沒做好,這要去哪里?」一轉眼又看到韓鍾三人,臉色更加難看,「外男如何在此,還不速速退下!」

韓鉉一聽便不樂意,「越俎代庖,這有你說話的份?!」

老婦一瞪眼,「老身是天家的人,奉旨來此教導王小娘子,免得入宮後不知禮數,丟了天家體面!」

原來是宮里派出來的老嬤嬤。韓鉉立刻看向王栴、王檀,就算是宮里來的,也未免太囂張了,說實話,皇帝都不敢。

王栴和王檀卻沒出來為妹妹撐腰。王栴還一臉不快,沖著王越娘道,「三娘,先回後院去。隨意出入外援,你這是成何體統?!」

韓鉉恙怒於心,又心中生疑。當著宰相兒子的面,在未來國丈家里指手畫腳,這是來挑事的?

他轉頭望著韓鍾,希望自己二哥能有個說法。

韓鍾面上不見喜怒,叫了韓錦一聲,「七哥,陪著你三姐姐去見外公。」

韓錦立刻聽話跑過去,拉起王越娘的手,用力扯著就走,「三姐姐,我們走。」

「不許走!」

老嬤嬤一聲尖叫,可韓鉉早跳過了去,攔住了她,「這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王栴皺起眉頭,「這是我王家事!」

韓鉉嘿嘿冷笑,回頭道,「人家後妃入宮,還指望家里的兄弟能幫襯一二,兩位表兄倒好,三表姐還沒出嫁呢,倒幫襯起外人了。」

王栴黑下了臉,而老嬤嬤一見韓錦拉著王越娘從後門離開,頓時急了,一推韓鉉,「老身奉太後、太妃之命,誰敢攔著!」

哪個老身?

在場都是有品級的官人,就是剛走的七哥韓錦,也是正九品的太常寺太祝。區區一個宮內女官,也敢在官人面前賣老?

韓鍾緩緩坐了下來,看了這老嬤嬤一眼,「陳寶珠是吧。」

老嬤嬤身子一震,臉色頓時就難看起來。

女子閨名向不傳於外人,出嫁之後,就冠上夫姓,對外更不會提及閨名。即使五十六十的老婦,這閨名也是不能隨便讓人叫的。

何況,這宰相家的公子是怎么知道的?

宰相或許有可能知道,但那位宰相會多關注一個宮人的閨名?而眼前的宰相家的衙內卻知道自己的閨名,不管怎么想,肯定不會是好事。

看著陳寶珠臉色一息瞬變,韓鍾淡漠的念著,「陳寶珠,高平人氏,十三入宮,三十一為女史,三十八歲任掌記,後兩年為掌簿,繼為掌贊、掌賓、掌禮,年五十升典禮,於今五十四,為彤史。有一兄,早亡,惟留一子,名興,現在在馬行街開了家綢緞鋪,生意據說還不錯。」

王栴、王檀驚訝莫名,韓鉉更是聽得呆住了,「哥哥,你怎么知道的?」

「怎么會不知道?派去教導皇後的人,太後怎么會不讓皇城司查一查她的底。」

韓鍾臉色越發木然,聲音也更加冷如寒水,

他的視線如猛獸般盯著陳寶珠,「你的家底,太後知道,皇城司知道,兩府諸公也都清楚,外公同樣是一清二楚。包括朱太妃給你的賞賜,包括你和你的侄兒從朱太尉那邊拿到的東西,都不是什么秘密。……陳彤史,你明不明白?」

陳寶珠面色如土。

臨行前太妃的密語,太妃之父的囑咐,多少陰私事,一時間都從頭腦中倒轉回來,這里面,有多少已經被外人得知了?

想到膽寒處,雙膝一軟,跪倒在地上。

「家嚴和兩府諸公只是懶得理會你罷了,別以為他們會給太妃留太多臉面。」韓鍾冷哼著,「老實做你的事。天家的事,也是你能插手的?滾!」

韓鍾一聲斥退宮里來的老嬤嬤,回頭對著幾兄弟,「知道為什么我不想三妹妹入宮嗎?三妹妹入宮,其實無害於家嚴,若能規勸天子走向正道,更是天下之幸。但想利用三妹妹的性命,壞了家嚴名聲的人,卻多得很。」

他沖著王栴、王檀冷冷一笑,「若三妹妹在宮中有何不測,世人會認為凶手是誰?!」

「啊!」韓鉉一聲驚叫,難以置信。

王檀連連搖頭,更是無法認同,「鍾哥,若事情當真如此,你當祖父想不到?」

「是啊,外公是想到了。」韓鍾低聲喟嘆,忽而抬眼,「可他就是把先帝的忠心移到當今天子身上了,寧可冒此風險,也要保皇帝。不過,今日外公能舍得三妹妹,來日,說不定也能舍得兩位表兄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