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78)(1 / 2)

宰執天下 cuslaa 3597 字 2020-08-30

剛下過一陣急雨。

正被開膛破肚的路面上,到處是泥濘,泥漿化成的小溪緩緩流淌。

唐梓明提著下擺,踮起腳,小心翼翼的穿過街道。低頭看看,心痛地發現自己新買的布鞋、衣袍的下擺,還是變成了花斑豹子一般。

在路邊上摘了幾片樹葉擦了擦鞋子,卻越擦越臟,唐梓明丟了樹葉,無奈的放棄了。

開封府這段時間在改造全城的下水道,事情是好事,唐梓明也覺得很好。但修好之前,晴天塵土飛揚,雨天泥濘遍地,就實在讓每天都要走街串巷,搜集新聞的他受不了。

帶著一副壞心情回到報社,一個相熟的編輯看到他,就叫了起來,「明哥,怎么才回來,李叔正找你。」

唐梓明心里一個激靈,揪住編輯,「哥哥,是什么事?」

編輯卻不透底,推著唐梓明神神秘秘的道:「好事,好事!」

唐梓明猶猶豫豫,「要真的好事,小弟回頭肯定請客。」

編輯笑呵呵的,「這客你請定了。」

小報報社的記者多只是讀過兩三年的書,勉強能將語句寫通順了。所以他們將消息帶回來後,都得先交給編輯來潤色,然後才能刊登在報紙上。而絕大多數報社記者的工錢,一大半要靠文章發表後的獎勵。

編輯不說掌握著記者的生殺大權,至少是掌握了記者的錢袋子。唐梓明卻比同事們要強一點,能抓新聞,寫得文章通順,編輯只要稍作修改就行。在多少混了一個秀才身份的編輯面前,唐梓明還算有些體面,不過來到了總編面前,可就只能戰戰兢兢了。

唐梓明所在的報社,只是開封城中幾十家小報之一。

與絕大多數同行一樣,租了一間只有一進的小院,編輯們在東廂,排字和印刷在西廂,主編則坐鎮中央。至於記者,勉強在廚房旁擠出了一個小間用來歇腳。

粗糙的紙張,低劣的油墨,三流的活字印刷技術,雇佣十幾個工讀的小報童在車站、城門等人流密集之地販賣,剩下的就放在書鋪寄售,除去人工,材料,房租等成本,每月能有十來貫凈利就可以偷笑了。

這些小報在兩大快報社的夾縫里面生存,鬼神志怪也登,家長里短也登,廣告更是來者不拒,只要有得賺,節操什么早拋到腦後。只有一條是所有小報都必須要遵守的——不要去占兩大報社的便宜。

但總的來說,小報再小,報社總編則都是有體面的士人身份。

記者最多是個沒功名的鄉學究,編輯一般都能混到一個秀才,而總編,無論有無功名,在文壇都有些名氣,甚至可以進出達官貴人的家門。

唐梓明戰戰兢兢,即使這位總編,總是去新曹門外便宜的私窠子,從來不去甜水巷那等稍貴的地方,那也是能被審官東院主簿邀請參加詩會的。像他這樣在報社屬於倒數第二階層的小記者,平常一天下來連話都跟總編說不上一句,地位有天壤之別。

總編夾鼻眼鏡後面的一對三角眼閃爍著,仿佛家庭主婦挑選菜蔬的眼神,「有干凈衣服嗎?」

唐梓明點點頭。

他要去找新聞,總是會帶著一身好衣服,快到地頭才換上,尋常則是一身洗過頭的舊衣。不過昨天舊衣給雨淋了,晾在報社里,今天早上來都沒干,累得出門一趟把好衣服都給弄臟了。

總編已經將視線挪開,仿佛失去了觀察的興趣,「那好,快換了衣服,去自然學會!」

「自然學會?」唐梓明傻傻的重復。

「別說你忘了,蘇平章,韓相公課都去了。」總編將桌上的一份門狀樣式的信箋甩了過來,在唐梓明的面前轉了一圈,「這是入場的門券,弄到可不容易。」

唐梓明還是有些楞,「這不是李三哥哥的差事嗎?」

總編終於不耐煩起來,「李三摔折了腿,要養三個月。」

「呃……哦!」唐梓明算是明白了。

《自然》上的內容,任何一家報紙上都有轉載。但怎么樣才能寫得好,就需要專業性更高的編輯,在報社中,負責這個方面的,就是唐梓明和總編口中的李三。本是預定,這一次學會大會,他會臨時做一把記者。之前的幾天,李三天天都去自然學會報道,,每天化作文字的記錄填滿了大半個版面。

明白歸明白,唐梓明從來沒想過,這個差事能落到自己的頭上。

「可我從來都沒去過。」

總編放下夾鼻眼鏡,無奈的瞅著唐梓明,「這里誰能去?老的老,小的小,平常能跟李三聊格物的,也就是你吧,聽說你總是玩那些瓶瓶罐罐。」

「七叔。」總編的親侄兒在門口探頭進來,他在報社里掛了一個編輯的職,卻只有做雜事的本事,「車叫來了。」

「車在等著了,拿了衣服,上車去換!」總編下命令,「回來也坐車,蘇平章說了什么,韓相公說了什么,都給我原原本本的記下來。」

唐梓明委委屈屈接過不屬於他的工作,一半是因為太突然,另一半是總編在催促他的時候,竟然沒有許下一點實質性的獎勵。

不過上車之後,他就立刻把委屈丟到了九霄雲外,興奮的一聲尖叫,差點嚇到了前面的車夫。

那里可是自然學會!這世上最博學的一群人就在那里!

一直到了學會會所的大門口,唐梓明還是忍不住笑。臉上仿佛在抽搐的笑容,看起來有三四分的詭異,六七分的可疑。

守在門口的有十幾人,里里外外站著,正在檢查所有人的邀請函和過所——即使不用穿州過縣,衙門開具的過所也是所有記者隨身必備的物件,。其中有一半身著朱紅錦衣,腰懸佩刀——只要是京城人,一看便知是宰輔身邊的元隨。

在門前排隊的有不少同行,唐梓明拍了拍自己的衣服,走了上去。幾步路的功夫,就被幾個守門人好生打量了幾眼。

應該是宰相蒞臨的緣故,身份查問得很細,各人的請帖,司閽過一遍手,元隨再過一遍手,然後再對比過所上的面貌年甲,檢查了印鑒真偽,這才放人進門。

門前的氣氛有些緊張,唐梓明臉上笑容也漸漸收了起來。拿出門券和過所,跟著隊伍一步步向前。

沒有相熟的同行,唐梓明只能打量著難得接近的元隨們。漸漸的,他覺得自己似乎能分得清,這些元隨究竟是跟隨哪一位宰輔了。

元隨拿著朝廷的俸祿,卻是宰輔重臣們的親信,絕大多數都是同鄉擔任。

蘇頌、沈括皆是南人,而韓岡出身西北,只看身材相貌,元隨們的背.景就昭然若揭。

尤其是韓岡,據說跟著他的元隨全都戰功赫赫,弓馬嫻熟、武藝高強,手上沒百十條人命不會被他帶在身邊。

不過當有人這么說的時候,只要問一句既然立下了這么多功勞為什么韓相公不讓他們做官,保管立刻就冷了場。

但都上過陣應該是肯定的,唐梓明在近處觀察,幾名檢查進出證件的元隨,的確是有一副好身板,個頭有高有低,寬度厚度卻都超越常人,有兩個露出來的脖頸都快趕上腦袋一般粗細了。

當真難得見到這般健碩的漢子,一個打十個都不在話下。唐梓明遞過門券和過所,偷眼瞅著最為高壯的那一位。小時候缺乏營養,長得干瘦矮小,唐梓明一向希望能有個高大點的體格。

看似粗笨的壯漢,比外表要敏銳得多,發現了唐梓明的偷覷,沖著他咧開嘴笑了一笑。

壯漢的面容粗獷,笑起來比不笑還嚇人,普通人肯定會被嚇得噤口不言,可做了幾年的記者,唐梓明早就學會利用一切機會,打蛇隨棍上,「上下,可是韓相公的伴當?」

那壯漢又是一笑,露出了整齊的板牙,卻沒說話。他後方的頭目模樣的元隨,倒是瞪了一眼過來,又把唐梓明的請帖和過所又多檢查了兩邊。

這叫做將練兵之法用於治家吧?

被放入院中,唐梓明還忍不住回頭多看了兩眼,韓家的底蘊,一代發家的韓相公身上看不出來,在這些元隨身上卻是一清二楚。

東京城中真要有個什么風吹草動,憑這些家丁,怕也能跟三五百禁軍有來有往打上一陣。

唐梓明想著,繞過照壁,眼前頓時一片人海。

偌大的正院中,人頭涌涌,自然學會的會員、受邀觀禮的客人,以及來此采訪的記者,都在此處匯集。

盡管從沒有來過,但不用多想,唐梓明就找到了會議召開的地點,也只有高大如京師府衙大堂的正廳,才能容納得下所有的會員,以及人數相當的旁聽者。

唐梓明來得晚了,此時此刻,就連正廳門口都站著人,唐梓明站在人群後,踮起腳也看不到里面。

仗著身形瘦小的優勢,一貓腰就鑽進了人群中。一邊陪著不是,一邊向里面走,仔細尋找一個合適的位置和角度。

正廳內的布置有些特別,前方是一排排座椅,唐梓明看到坐上去的都是帶著學會徽章的會員們。

而所有的外人都沒座位,全都在後面站著,一眼望過去,唐梓明甚至看見好幾個身穿官服的。

唐梓明很快就找到了落腳點,就在一個官人身邊。那官人相貌不錯,身量高挑,卻黑著一張臉。

唐梓明點頭哈腰的賠上笑臉,回頭看看中央,已經能夠看得到站在那邊的韓岡,干脆就站定了腳,不往前擠了。

雖然身邊的官人臉色難看的瞪了幾眼,唐梓明卻不怕。其他人就是怕惹著這些做官的,才不敢近前,在他們身旁留下一圈空地。

可唐梓明卻想,他們又不認識自己,回頭自己先走,也不怕這官人當著相公們的面大發脾氣。

『真是什么人都來了。』

瘦小干癟,衣袍都是洗得脫了色,已經薄得透光,在不起眼的地方還打了補丁,章援隱隱約約的都嗅到了一陣餿味。

什么記者?就是包打聽!報紙興起後的新行當,包打聽就成了記者,人品等而下之。走街串巷,窺人陰私,編造謠言,蠱惑人眾。

章援用鄙視的眼神沒能趕走對方,扯了扯襟口,越發的覺得空氣污糟了起來。

他已經記不清,自己有多久赴會時連坐的資格都沒有了。現在不但沒有座位,連站在身邊的人都是不知哪里來的下等人,就是在大慶殿上,身邊也至少是個朝官。

蘇頌的孫子蘇象先,章援是認識的,雖然是站著,可他攙扶著蘇頌坐下,然後就站在蘇頌身後,可比自己的處境要強出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