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78)(2 / 2)

宰執天下 cuslaa 3597 字 2020-08-30

無數的抱怨從章援心中漫溢而出,對父親的,對韓岡的,對蘇頌的,對自然學會的,對身邊地痞無賴的,直到韓岡走上前台。

悉悉索索的雜音,陡然間就消失了。

全場的關注點都集中在一處。

唐梓明不再左顧右盼,靜靜的注視著宰相。

然後他就聽到了宰相的聲音。

「我有一個夢想。」

『夢想?』

『做夢時的想法?』

唐梓明跟所有人一樣,都豎起了耳朵,瞪大了眼睛,卻不明白韓岡的語義。

他雖然是第一次來負責《自然》和自然學會方面的報道,但他很清楚,自然學會之中,對巫卜夢占等裝神弄鬼的玩意兒,持有的是什么樣的看法。

「什么叫夢想?」講台上,韓岡的聲音傳遍全場,「不是夢中的想法,也並非是妄想。所謂夢想,是對未來的期許,也是對自己的要求。你以後想要做什么樣的人,想做什么樣的事,這就是夢想。」

這就是夢想?

其義與章援所知截然不同。

韓岡如今經常使用新詞,或是賦予舊辭藻以新意。有人覺得還不錯,反正日常用語是百年一變,隔了三五百年用詞造句便截然不同,要不然九經諸典也不會需要一代一代的傳、注、疏來釋義。有人卻不以為然,甚至憤加斥責。

但無論支持還是反對,所有人都不得不去習慣。章援這位宰相家的公子能做的抗議,也不過是無聲的嘖了嘖嘴。

「不獨是我,其實人人都有夢想。讀書的想要金榜題名,務農的想要五谷豐登,做工的想要產業興旺,行商的想要財源廣進。《三分》里,三興漢室,這是諸葛亮的夢想。《九域》中,乘風破浪,這是宋江的夢想。」

唐梓明不禁點頭,更看到了台上的蘇老平章點了頭。

也許文人對夢想的理解,還是『忽寢寐而夢想兮』的虛玄,還是『老去山林徒夢想』的空洞。

但只要一提起《三分》里,劉備屢撲屢起的堅韌,諸葛亮鞠躬盡瘁的悲壯,《九域》中,宋江意欲揚帆萬里,橫渡大洋的壯闊,林沖欲統三軍鎮撫海外群藩的豪邁,洗心革面的公孫勝在觀天儀下二十年如一日,要勘破七曜運行規律的追求。

唐梓明這種粗通文理的鄉學究,甚至是不通文墨的普通百姓,也能明白什么叫做夢想。

他下意識的偏頭看了看身旁的那位官人,卻發現,他現在是雙眉蹙起,一臉的疑惑。

章援疑惑著,堂堂宰相,當世大儒,進士及第的韓岡,將話說得如此淺顯,不涉典故,反而用上說書中的例子,這是要說給誰來聽?

「在座的諸位,難道對日後就沒有什么夢想?……我想,雖然不時會有些變化,但都應該是一直有的。」

當然是有的。

章援夢想過,日後能繼承父親的地位,掌握天下的權柄,高居萬人之上,讓重臣們在自己面前卑躬屈膝,在午夜夢回時,甚至想過更近一步。

唐梓明也夢想過,每天都在想,這兩年多攢些錢,在新城外買一間小院,娶一個嫁妝豐厚又賢惠的渾家,生兩個兒子,女兒的話,相貌若還不錯倒也可以有,每天桌上能有酒肉,這就是夢寐以求的生活了。

「但你們知道我的夢想是什么?」

韓岡在天下民眾之中,有著無可匹敵的聲望,更在朝堂內外、軍旅之中,亦有著莫大的影響力。

韓岡的夢想是什么?

很多人都想知道。

尤其是在韓岡放棄了在未來獨掌天下權柄的機會,硬是要生造出一個大議會來之後,更是讓天下人都來猜測他的心思。

外圍坐著的章回想知道,李膺想知道,內側坐著的黃裳想知道,王居卿想知道,沈括也想知道。

身為宰相家子弟的章援、蘇象先,一個奉父命而來,一個隨祖父而來,卻連座位都沒有,只能站著旁聽,但他們同樣想知道。

還有所有的賓客和記者,也都是一樣的想法。

就如唐梓明,雙目一瞬不瞬的等待韓岡揭開謎底。

「我最早的夢想,是在我才五六歲的時候。在那時候,我只想著,就是能過一個安安穩穩的日子,沒有西賊的入寇,沒有朝廷的征發。父兄都能留在家中,母親也能免去勞作辛苦。」

韓岡絲毫也不遮掩寒素門第的出身。

灌園子,一向是嘲罵韓岡時,最常被使用的詞語。世間甚重門第,即使是販夫走卒的出身,也要給自己找個好祖宗。

歐陽修堂堂史學大家,給自家修譜牒的時候,都不顧前一半『凡三百年,僅得五世』後一半『才百四十五年,乃為十六世』這樣的錯訛,硬是要編出來。

以歐陽修為發軔,修譜、續譜在朝堂中成了流行,無論出身如何,總要把家譜編得花團錦簇,上則勾連帝王將相,下則與今之重臣聯宗。

唯獨韓岡,本朝的韓琦、韓億不去聯宗,前朝的韓愈也不去攀附,根本不在意祖宗如何。灌園子的稱呼,坦然受之。

二十年下來,反倒是越來越少的有人拿著他的出身來做文章了。

「這樣的夢想,這樣的期盼,八百萬關西黎庶,又有何人沒有?」

「寒家自京東喬遷至關西,迄今七十年。此七十年,西夏由順而叛,由叛而興,由興而盛,由盛而衰,再由衰而亡,西賊兵戈之下,年年烽煙不息。關西人口八百萬,無不受其荼毒。寒素之家,五十則為老,六十已難見,幼子未夭者,十人之中只得二三!老不得善終,幼不得生長,至於壯者,確有所用……」韓岡頓了一頓,三個字迸出唇齒間,「夫役也!」

聲如寒水,沁透人心。

西北之亂,人所共知。

廳中出身關西的會員,多至百人。聽到韓岡提起關西舊事,舊日的記憶也從心底泛起。

在韓岡的話語聲中,又回到了那西賊肆虐的年代。傷心感懷者,咬牙切齒者,皆不知凡幾。

「不僅關西軍民備受其苦,天下百姓又何能獨身事外。為補軍費,朝廷稅賦十數年間陡增一倍有余,天下哪一州哪一縣的百姓,日常起居沒有收到牽累?」

「人人皆盼早滅西虜,得享太平。但這要如何實現?」

「關西人口先時四百萬,後至八百萬,西夏人口初不過百萬,後亦不過兩百萬。四倍於夏,始終不能克。其因何在?」

一個個問題猶如潮水拍岸,一浪浪而來,皆是困擾前人的症結,可在座之人,卻沒有誰不清楚問題的答案。

即使還有不明白的,韓岡也立刻給出了答案。

「甲兵!」

重重的兩個字,讓人明白其重要性。

「西亂之初,國朝接連三敗,乃是士卒不練、兵甲不備、城寨不修之故。至熙寧初,三十年兵戈,士卒已精,城池已完,仍不能克之者,乃甲兵尤遠遜西人也。興州弓,瘊子甲,夏國劍,皆聞名於天下。皇宋之神臂弓,亦為黨項效順者所獻。」

「泱泱中國,能工巧匠,難以計數,甲兵竟不如虜寇,非是匠師無能,實乃朝廷輕忽,當軸諸公難辭其咎。至熙寧後,軍器監立,甲兵始精。霹靂砲一造數百,神臂弓一造數萬。板甲,陌刀皆以十萬計。試問西夏如何不敗?」

「熙寧中,得河湟,斷西賊右臂,元豐末,西夏國滅,元佑初,又復靈武故土,我少時的夢想,天下人的期盼,也終算是得以實現。」

僅僅是幾百字,數十句,囊括了滅夏復土的十年征戰。

但在場的誰都知道,這其中有多少驚心動魄的戰斗,可歌可泣的事跡,多少艱難,多少血淚。

縱使唐梓明這等平民百姓,也禁不住熱血沸騰,恨不得當時自己也能投筆從戎、參與其中。

更不用說在座的士人,參與過昔年戰事的開始回憶舊往,沒有參與的,也在腦海中描繪起彼時的鐵馬兵戈。

韓岡卻沒有等待,「舊的夢想即以實現,新的夢想又隨之而來。」

他收起了之前說起西事的激昂,換上了稍微輕松的語調,「想我氣學中人,當知此夢想為何?」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韓岡上面聲傳一室,下面的也喃喃相和。

橫渠四句教,廣播天下近二十年。天下士子,縱非氣學中人,亦以此四句為記室之銘。

「所謂萬世太平,正是那大同之世。」

「大同之世,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

「我有一個夢想——就是這個夢想!」

ps:十天前,祖父走了,不是什么大病,也沒有太多痛苦。以九十六歲的年紀,算得上是高壽了,可說是喜喪。因為腿病,癱在床上兩年,對一向喜歡走動的祖父來說,現在應該也是一個解脫。但從喪事閑下來時,總忍不住心里難受。現在也不知該說什么好,只想跟大家說,有時間,多去看望一下家里的老人,真的,多回去看看。

還有這幾天的斷更,我會盡量補上,這個月接下來的幾天,都會保持在六千字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