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鞏州(下)(2 / 2)

宰執天下 cuslaa 3328 字 2020-08-30

自然學會成立的目的,很大程度上就是為了配合地方選舉,兩者相輔相成。

『只有心懷鬼胎,才會畏懼世人的探究。』

『太宗皇帝戒人研習天文,一戒奸人妄說休咎,蠱惑愚民,二戒世人洞察事理,明白只是受命於天只是古人妄言。』

『天子者,凡人也,兵強馬壯者為之。若天子非凡人,如何還用凡人醫。』

類似於此的大膽直言,學會里面常常可以聽到。即使在學會里說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話,也有宰相們為之擋風擋雨。不過數年,學會的成員都給慣成了傻大膽,什么話都敢說了。

但可若是未來自然學會沒能控制大議會呢?以他們說的話,多少人會掉腦袋?

幸好,這個可能性並不存在。

整個關隴地區,預備會員的數量占去了天下三成,基本上是個讀書人就是學會的成員,操縱選舉十分容易。

至於其他地方,自然學會的勢力就沒有那么誇張了,不過多也能占據半壁江山。即使最少的洛陽,也有三分之一的秀才加入了學會。

畢竟要成為預備會員很簡單,只要是秀才就行了,會費交上去都會返還,同時又多了一個交朋友的地方。

不過過去的窮措大,現在都叫做鄉秀才了。洛陽那邊,加入學會的秀才,基本上都是貧寒出身,身家加起來,還不一定能比得上文彥博一家。

窮措大攀不上豪門貴胄,大多數秀才,也插不進朱門子弟間的交流。在過去,他們只有對元老們掌握的士林頂禮膜拜,老實聽命。

而如今世間唯一不按門第,讓底層士人能夠與上交流的集會之所,就是各地的自然學會。有平等交流的地方,就不會有多少人願意去給上等人做狗。

以認知自然、造福天下為根本理念的自然學會,其魅力和凝聚力也不是光是講習經義的學派能比。更何況,又有哪一家能跟自然學會比拼財力?

從財力到人脈,包括理念,都是其他學派學不了來的。

試問新學找得到這么多捐助者?試問洛學能聚齊這么多士人討論經術?

都不可能!

自然之道本身就有遠遠超過經術研究的魅力,而自然學會的背後,更都是天下有數的豪富。

而且這些豪富投奔自然學會的數量越來越多,不僅僅是因為希望用金錢打開自然學會後/台大佬家的大門,同時也是因為自然學會正准備第三次全國代表/大會上,進行討論的專利議案,將會保護所有投資人的利益。

想想看,你資助對象的研究成果,你天生就能有一半的利益,如果這成果轉化成現實,說不定就意味著數百萬一千萬,甚至一個億。但要是沒有專利制度,別人學了就是學了,這些好處可也都沒了,至少是少了大半收入。

但反過來,如果國中推行專利制度,自己又能順順當當拿到專利,可就是吃上幾十年的獨門買賣。

自家家傳之學,哪個不是敝帚自珍?甚至傳媳不傳女。但專利制度帶來好處,卻比敝帚自珍要強許多。

韓鉦明白,這就是自家父親有自信能夠控制大議會的地方。

有人有錢有權有兵,怎么會控制不了一個大議會?

話不投機,韓鉦與韓守正的聊天就變得十分簡短,很快兩人互道晚安,各自回房。

與家中書呆的聊天,讓韓鉦擔心起家里對他的安排,想著過幾天見到馮從義就跟他提兩句。

或許會傷了叔父和堂弟的面子,但家里的布局更為重要。就像今天擺在天平兩頭的學會臉面和學會制度一樣,韓鉦選擇的是更重要也更值得去維護的制度。

回到自己在東跨院的房中,里面已經打掃干凈。

外間留著茶水爐,韓鉦的親信伴當就睡在這里,隨時聽候傳喚。

里間的陳設很簡單,一張書桌,一個書架,一張床。看著朴素,但足夠干凈。

筆墨紙硯整整齊齊的擺在桌上,書架上一堆嶄新的書籍。還有最近一年的《自然》和子刊。

房間里的被褥都是新的,剛剛用火烤過,還熱騰騰的。

韓鉦草草的洗了澡,卻不想立刻進被窩,隨手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來。

看了一下,竟然是《經術》。

這是最近兩年,《自然》旗下,發行一份子刊。

既以《經術》為名,其內容自是一目了然。

韓鉦隨手翻了翻,沒有一篇能讓他多看兩眼。都是些想方設法,將格物的內容與儒門經典扯上關系的文章。

不過韓鉦他很清楚,這份《子刊》對氣學的意義極為重要。

張載所創立的氣學,本來在經術上就有很大的缺陷,比不上洛學和新學嚴密,而韓岡創立的格物一派,更是把經書丟了都沒關系。

但這個世道,終究還是少不了儒家經典,氣學也不可能將《論語》《三禮》《易》等經籍全都拋到腦後——盡管以氣學格物一脈的情況,儒門經典的確沒有必要分心去學。

要知道進士一科,氣學一直沒能頂替新學,正是因為在經術上的缺陷。

否則以這些年來氣學一脈對朝堂的控制力,王安石能做初一,韓岡就能做十五。

在經術上,韓岡水平不夠,他的同窗水平也不夠,盡管氣學已經成了當世第一大學派,但那是格物一派的功勞,經術方向上,一直沒有太大的起色。

要不然也不會一直沒辦法取代新學,占據進士科的考場——這可不是韓岡顧及岳父的感受,而是當真做不到。

氣學要挑戰新學盤踞的進士科,就必須有一部氣學的《三經新義》出來,張載的《正蒙》並非經典傳注,《易說》也失之零碎。與王安石、呂惠卿這等大家為首,集合了門下出色弟子共同創作的心血之作,還是有著不小的距離。

所以《自然》旗下,才有了《經術》一刊,即是給氣學經術部分添磚加瓦,同時也是為吸引更多的經術大家來加入。

也許氣學所傳授的儒學部分,在一干精通經典的大家眼中,其實是錯漏百出。但這個問題,也讓他們從新學跳到氣學,最困難的一步只會是他們的節操。

這是氣學為舊儒打開的一扇門扉,只要把節操丟掉,就能穿門入戶。而丟掉了節操的大儒,他們現在刷論文都刷得很開心。

其他學派,都是把開創者的著作奉為圭臬,即使有錯漏處,也不敢加以更改,而是用各種牽強的解釋來掩蓋。

就像現在的儒學大家,都將九經用出了花,同樣的一句,就有著七八種解釋,全都是依從自己的理論。等到他們的弟子出來,就把他們著作拿來解釋自己的觀點。

而氣學,根本就不在乎前人的權威,對理論修修補補是常事,本就是在宣稱一代更勝一代,先人的權威又有什么要維護的?

即使被人指出現在的理論有問題,沒關系,日後改好了就沒問題了。

所以對於新編的傳注,只要能自洽於九經,又符合氣學的原則,基本上就會被接收下來。

這么幾年來,發表在《自然·經術》上的論文,幫氣學補上了不少漏洞,也讓新學中的死硬派,越發猛烈的攻擊起韓岡和自然學會這種沒節操的行為。

只不過,這些好處韓鉦都懂,但他看了之後,還是提不起精神再看第二眼。

真的是枯燥乏味,毫無意趣。

甚至比數理都枯燥。

韓鉦對數理很頭疼,但還是認真的去學習和了解,因為這當真有用。

他的父親都因為長於觀察推理,卻在數理證明上有著太大的缺陷。所以他一直都在《自然》上,鼓勵人們去研究數理。

按照韓鉦從他父親那邊聽來的說法,代數法的確是別開生面,仿佛推開一扇緊閉的窗戶,讓人看見與過去完全不同的景色。但失之淺近。作為數學工具,太過粗淺。而現在人們正在研究數學課題,尤其是對萬有引力的數理詮釋,需要更好的數學工具,這是他的父親所提供不了的。

韓鉦為了彌補父親的遺憾,也為了自己的研究,好生學習了一番最新的數學問題。

可經術,只是給格物披上的一層偽裝。

想考進士的會多看看,也許從下一科開始,就要從新學改考氣學了。但韓鉦並不想考進士,甚至都沒興趣,他現在過的日子已經很好了,沒必要浪費自己時間和頭腦。

韓鉦放下了期刊,掏出筆記本隨便記了幾筆,轉回頭上床睡覺去了。

明天先回鄉下庄子,問一問祖父母好,等到叔父到了,就跟他好好談談三哥的事。

但韓鉦沒想到他會這么快就看見他的叔父。

馮從義幾乎是將韓鉦的房門給踢開。

當韓鉦睡眼惺忪的坐起來時,馮從義已經搶到床邊,

「你外祖父快不行了,今天就去京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