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流水(上)(1 / 2)

宰執天下 cuslaa 2953 字 2020-08-30

【又是大章節,抵之前欠的一部分。】

這是一條東京新城外隨處可見的小巷。

鵝卵石加水泥的路面,兩邊設有排水的暗溝。

只能容得下兩輛普通馬車並排,再多上一匹馬都要蹭到了兩邊路牆。

小巷兩頭連接的都是十步寬的橫街,橫街方才連到車水馬龍的大街上。

小街兩側,都是四合院式的三層的樓屋,這些樓屋四合院中間,都圍著一個天井,每個樓層的走廊,都是一圈面對著天井。

天井都不大,白天的時候,只能看到一陣太陽。每到晴天中午前後,天井中為了爭奪晾曬被子衣物的地方,時而會發生一兩起爭執。

面對前後巷子的兩面樓各有一個出口,供住客出入院中,出口兩邊,就是出租的門面。

小巷有三十多丈長,兩側的四合院加起來有十來座,店鋪也就有二三十家。

食鋪、酒肆、米店、油鋪、肉鋪、菜鋪、布店、南北雜貨,還有一家葯房,只有些常見的葯材,以及一些管跌打損傷的膏葯,生意不怎么樣,所以還兼賣老鼠葯。巷中居民的日常需求,都能在這些小店得到滿足。

院子另一個出口的街巷,也是如此布局,甚至店鋪的類型也沒有多少差別。

如果能站在北面不遠處的一座七層塔上向這一片瞧過來,就能發現兩道橫街夾起了寬窄相同的五條巷道,然後五條巷道隔開了六條由一座座四合院組成的連排建築,每一座四合院都是用了同樣的圖紙,整齊的就像是放在盒子里的綠豆糕,一塊塊堆砌上去一樣。

這一片街坊,位於南薰門外,靠近從南薰門到東京車站的大道。

才修起了不到十年,剛剛修好的時候,白牆黑瓦,看起來很是干凈整潔,住進來的,不是上京來讀書的學子,就是一些商鋪的雇工。

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房舍逐漸變得破敗,里面租客的身份也逐漸發生變化。

車站的苦力、失地的農民、小廠里的工人、破產失業的人、地痞流氓,甚至還有半掩門的流/鶯,帶壞了街坊中風氣,也帶壞了外界的風評。

到如今,除了下雨不會淹水這一條外,已經沒有任何值得誇耀的地方了。

但店鋪還在這里。

不論貴賤,衣食住行四個字,任何人都是少不了的。也許換了店家,也許換了營生,但還是米面肉菜茶酒這么些種類。

小酒肆就是這些鋪子中的一家。

小酒肆沒有名字,更沒掛招牌,就在門頭上挑出一面杏黃角旗,上面寫了個酒字。

識字看字,不識字的嗅著酒味,看到臨門一張高台桌上的幾個酒壇,就知道這家店做何等營生。

高台桌占去半個門面,台桌後面是一個個大號的酒瓮。

店主在桌後收賬,小二在桌後取酒。沒有被台桌占去的另一半店面,放了三張方桌,幾條長凳。

熟客大多時候一個人來,就靠在台桌前喝酒,要一兩碟下酒小菜,順便跟幾個酒友碰碰杯,聊聊天。兩三酒杯下肚,一兩碟菜吃完,就丟下大大小小幾枚錢,然後回家去。

如果是幾個朋友一起來,就在方桌邊坐下,去對面的鹵菜店弄點豬頭肉、切兩盤風雞風鴨,或者讓旁邊的食鋪送幾道熱菜來,一喝就是一兩斤起,一兩個時辰方才罷休。

店主來自河北,不高不低,不胖不瘦,相貌也是普普通通。唯一算得上是特點的,就是他不知是什么緣故,壞了喉嚨,說起話來不但沙啞粗糙,據說喉嚨還會痛,所以總是沉默寡言。另一個不算特點的特點,就是他經常去廟里捐獻,是這一片有數的善信。

這家店里,酒中兌的水總比其他家要少一點,下酒小菜煮得又更入味一點,店主雖不怎么說話,卻也總是和和氣氣的笑著,哪天遇上忘了帶錢的酒客,也不會橫眉豎眼,總會憨憨笑著端上一碗熱好的黃酒,一小碟子蠶豆。所以小酒肆里總是不缺客人。

十年來,小酒館一直都在這里。店主看著這片街坊送走舊人,迎來新客,變得熱鬧,又逐漸破落。

瞧著成功者遷去更好的寓所,目送失敗的則無望返鄉。有人在這里辭世,有人在這里出生。

走了一批,又有新的一批。

一個上京客失落返鄉,第二天就會有另一個背著背囊滿懷希望的外地客入住此間。

但這家店始終在這里,從中午迎來第一個客人,直到深夜送走最後一個酒徒。

店主總是站在台桌後,帶著微笑,沉默的聆聽著酒客們天南海北的閑聊。

夜色已深,客人們也漸漸散去,偶爾一兩個流/鶯帶著嫖/客經過門前,但也是腳步匆匆。

最後就只剩下一個客人,絡腮胡子,眉眼凶悍,身材又高又壯,穿戴倒是整整齊齊,可一套好衣服穿在他身上,但怎么看怎么別扭。

當他進來時,店里的光線都為之一暗,原本還算喧鬧的店里登時就靜下來了。直到他在台桌前坐下,叫了酒菜,悶頭吃喝,才算又活躍了點。但也比不上平日,還不到戌正,一干熟客早七早八的走了個干凈。

小二擦干凈了桌子,把酒具碗筷也都洗了晾好,便出門去,摘下了門前的燈籠和酒旗,將一扇扇門板推進門槽中安好,最後架上門閂,完全沒去在意還有一名客人沒有離開。

待店門關上,一直悶不吭聲的酒客開了口,用著怪異的口音,「生意做得不錯?」

「還行。」

店主答著。聽起來就像是熟人在聊天。

他的聲音仿佛是用銼刀銼過一樣,模糊了年紀,也模糊了出處,分不清到底是鄉音的問題,還是嗓子的問題。

「今天在城里逛了一圈,南薰門那邊可是熱鬧得很。」

「要修環城鐵路,在城牆上。」

酒客抹了一把絡腮胡子,大笑道:「選得地方好啊,把城樓、敵樓都拆了。」

他仰頭作勢,笑聲卻幾近於無。

壓得很低的聲音,壓得很暗的燈光,凝結出讓人窒息的氣氛。

店主臉上看不出任何變化,手搭在桌子上,沙啞的很慢的說著,「外面擋不住,就輸了,有牆沒用。」

「這就是胡扯了,我看那城牆還在夯土,明顯是在加厚城牆。」

「原本彎的,要弄直。」店主依然言簡意賅。

酒客嘿嘿冷笑起來,「怕還是順便把炮台也修幾座吧。」

店主搖頭,「不知。」

酒客翻起眼,盯住對面的店主,「是啊,你不知道。」他突的站了起來,橫過整個桌面,把臉湊到店主近前,「那……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店主與酒客眼對著眼,呼吸直噴面上。但他的一雙眼睛與酒客對視著,如同石珠子一般不動分毫,沒有絲毫情緒波動。

猛然間的動作,卻得不到反應,緊盯著店主的眼瞳收縮了一下,酒客直起身,恍若無事坐了回去,「別忘了,這些年,你窩在這破落地方,到底為了什么?」

酒客好似雙手拿著報紙一樣,虛虛舉起,念著內容,「楚國公病重垂危。」他猛地一拍桌子,又是嚴辭厲聲,「東京城現在誰不知道王安石要死了?!你送回去的這些消息,我去街口多買幾份報紙就全有了。朝廷送你過來,又安排好身份,難道是為了這些兩文錢一份的消息?!」

橫眉豎眼的瞪了一陣,酒客忽然又堆起笑容,給自己倒了半碗酒,「朝廷待你可不薄,你那兒子如今可都是進了神火軍,朝夕都在皇帝身邊。你覺得,就憑你過去的身份,能有這種好事?何況像你如今這般縮頭王八做著,打算要做到什么時候?不打算回去了?早點做出點大事,也好早點回去,等回去了,牛羊土地什么沒有?官職也不會少你的,難道不比在這里賣酒強?別再相信他的話了,他不能讓你回去,但我能!」

店主靜靜的聽著,忽然轉過身,向里走去,「跟我進來。」

酒客一口將酒喝完,將碗丟下,讓小二去收拾,自己則跟著往店里走,笑道:「藏了什么好東西?」

小酒肆前後分隔,外面是店鋪,里面則是一個起居的小廳,以及兩個房間。

店主推開了其中一扇房門,回頭站定。

酒客走上前來,向里面張望,「怎么,在里面?」

房間里面沒有電燈,黑洞洞的,完全看不清楚,他正想往里走,後腰上突然一下冰涼發木,瞬息後,一陣劇痛從後腰放射到全身。

劇烈的疼痛,讓酒客一聲慘叫,但中膈上受到猛然一擊,他的叫聲剛剛起來,就被打斷在了嘴里,化作一陣悶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