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君臣(上)(2 / 2)

宰執天下 cuslaa 1724 字 2020-08-30

如果在外面大街上,看到一個普通行人長了趙煦這副模樣,十個人里面有九個會在腦袋里冒出癆病鬼三個字,然後遠遠地躲開。

趙煦面黃肌瘦的模樣,不僅僅是普通的癆病纏身,而且是元氣虛耗的色癆。一看就是縱欲過度,體質虛弱,然後為癆病病毒侵入體內——普通的癆病病人,臉上的氣色可比皇帝要好得多,至少是紅潤得多。

韓鉦相信,如果是代州的厲陽成、陳忠,還有京師厚生司這邊的衛光暨——這幾位都是把自己的研究方向放在癆病上的會員——看到皇帝,都會想著從他身上取出一些鮮活的標本出來,只要他們不知道這是皇帝。

完全不是一個能激發朝臣忠心的天子。

比起英明睿智、善識人、敢用人的熙宗皇帝,韓鉦自問如果自己是兩朝元老,看到當今皇帝,再想想他的父皇,這落差實在比黃河龍門那邊的瀑布還大。

第一個念頭就是虎父犬子,再接下來,看到皇帝又犯下了那么多過錯,腦袋里面轉著的念頭大概就只剩下,不要讓這個皇帝,把天下給禍害了。

現在皇帝出現在病房中,恐怕在場的所有人,沒人會認為皇帝這一次出宮,是當真來探視病情,現在又是真心在為剛剛去世的王安石哀悼。

但趙煦並沒有這個自覺,並沒有注意到在場的一些人臉上,有著難以掩飾的厭憎。他正端然直立,接受宰相帶領在場所有外臣的拜禮。

不論被打壓得有多慘,但在禮數上,宰相就必須對皇帝保持敬意。只要宰相一日沒有奪權,這種事就永遠避免不了。

韓鉦也跟隨者父親,與眾人一起行禮。

一起一拜間,在皇帝的臉上,韓鉦看到了一閃而逝的快意。

他相信這決不是錯覺。

皇帝來到床邊,低頭看著平平靜靜躺在床榻上的遺體,雙手合十彎了彎腰,然後回頭來,朗聲道:「太師勞苦功高,於先帝,有輔弼之功,於朕,有定策之德,今日仙逝,理當厚贈,以勵忠良。」

天子駕臨,房內的悲傷氣氛便一掃而空。

俗話說筵無好筵會無好會,皇帝這一出宮,也決無好事。

方才皇帝被宰相堵在了外院中,人人心中都懸了一塊石頭,不知最後皇帝到底會鬧出什么。

現在天子玉音一出,各人心中的一塊石頭終於落地,只是這么一來,擺在王家人面前的,就是一個二選一的選擇題了。

皇帝、宰相。

實際上的大權在握之人,和名義上的權力擁有者,到底該服從哪一方?心中一存此念,便再也沒辦法恢復到方才的那種單純的悲痛中去了。

韓鉦緊張的攥著拳頭。這還是他第一次親眼目睹父親與皇帝針鋒相對的局面,盡管過去在事後聽說過很多,他的父親本來就是以強硬著稱,與人針尖對麥芒的情況實在太多了

領頭的王安禮和王安上,紋絲不動。仿佛沒有聽見皇帝的口諭。

做國丈的王旁,愣在當場。不知是該向女婿叩謝天恩,還是不去挑戰妹婿的底限。

王栴慨然而起,他一向是王家家中的對皇帝最為恭敬的一個,正要領旨謝恩,只是朝著床頭方向瞥了一眼之後,突然就僵住了。

韓鉦順著王旃的視線,看到了自己的父親。方才那傷逝的悲慟,在他父親的臉上一掃而空。銳利而又冰冷的視線,似乎將王栴整個人都給凍結。

韓鉦抽了抽嘴角,想笑卻沒能笑出來,因為他也是第一次見到父親的這種表情。

韓鉦記憶中的父親,總是和藹可親的,即使自己犯了錯,也會好好地講道理,而不是直接動用家法。他從來沒有過父親現在這樣,一股冰冷到極致的憤怒。

房間內,安靜了下來。

就連抽泣聲也沒有了。方才的嚎啕痛哭仿佛根本不存在。

房內最小的一個,王安石的一個侄孫,才五六歲,還不怎么曉事,方才還跟著父母一起嚎哭,現在就被母親緊緊捂住嘴巴。

趙煦有幾分氣惱,堂堂天家外戚,竟然如此畏懼逆賊的淫威。

王安石剛剛咽氣,他不信韓岡會在這里發飆。

如果韓岡當真大鬧王府,就更如趙煦所願。王家必然與其生分,宰相跋扈之名傳將出去,也會引來新黨重臣的怨懟。更重要的,是世間忠良至少知道他們並不是孤軍奮戰,皇帝也依然在努力。

但趙煦暫時沒能如願以償,韓岡現在還是那般沉穩:「敢問陛下,今日是以孫婿來此,還是以天子來此?」

「探問是孫婿,追贈是天子。」趙煦回了一句,又道,「楚國公功高蓋世,可為楚王。」

生為國公,死為國王,這是定策圈權相所能受到的褒獎。正如韓琦如今被封魏王,王安石為楚王本就是順理成章。太常禮院自會尋舊例來對照,用不著皇帝別有用心的多此一舉。

韓岡一貫不給皇帝好臉色看,但這一次,他看皇帝的眼神中實實在在帶著殺氣,鎮得房中無人敢於領旨謝恩。

「如果陛下當真還記得故楚國公的定策護持之功,就請陛下讓王家安享富貴,不要把王家拖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