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六五之卷——汴梁煙華 第27章 虛實(七)(2 / 2)

宰執天下 cuslaa 3681 字 2020-08-30

王厚話越說越快,情緒也漸漸激動起來,他一指秦琬,「他秦含光能這么玩,那是因為朝廷把過去的兵裁了一批,轉了一批,給這兩三千新軍,花了過去三五倍的錢糧。而且里面將校,還不能吃不能占,得把自己爪子放在該放的地方,這才能練出好兵來!」

「太尉!」幾個陪同王厚出巡的定州將領聽得面赤,「有太尉督促,定州路的兵肯定能練出來!」

王厚搖搖頭,「自家知自家事,能像天門寨這么練,只有第一將,第六將算半個,其他幾處能做到一半,我就謝天謝地了。」

被王厚如此稱道,秦琬倒沒有了之前的飛揚跳脫,「末將本是戴罪之身,非相公如何有今日,怎敢不盡心報之?」

秦琬只說宰相,不說朝廷,王厚心中暗暗一嘆,卻也並不在意。

一頓飯吃得很快,糙米咸菜,也沒幾人願意多吃一碗。待王厚吃完,方才吃飯的指揮已經離開了,火頭兵上來收拾了桌子,搬了熱騰騰的新飯菜上來,在門口排隊的那個指揮列隊進門,猶如樹枝分叉,一隊一隊的來到固定的桌旁,整個過程如順流而下,看不到半點窒礙。

「換個地方喝茶。」王厚清了清喉嚨,還是鹽吃多了。

依從王厚的吩咐,一行人換了一個地方,知寨衙後的輿圖室中。

室內正中央擺著五尺見方的沙盤,一面牆上掛著一大一小兩幅地圖,離門稍遠的兩面牆,是兩個大號書架,上面林林總總擺放了十幾個輿圖卷軸,以及大量書冊。

十幾二十人擠進來,原本還算寬敞的輿圖室,立刻就顯得狹窄起來。

牆上的地圖,大的是宋遼邊境,小的是安肅軍,都有著比例尺和圖標,上面的標志,能看到所有已經查明的駐軍和軍事設施。

房間中央的沙盤,則是更近處的圖示。

一南一北兩座城,南面是天門寨,北面寫著天雄城,兩城中央,是連綿的房屋,一座座只有指頭大,有街有巷,很是精致。兩座大城附近,都還有幾個小寨,將大城保護在中央。

如果仔細對比,除了內部建築物的細節上,兩座城寨的城池結構幾乎是一模一樣,包括炮壘,包括城牆,包括附堡的布置,都是一樣,仿佛是照著一張圖建起來的一般。

應該是才做的,王厚瞥了秦琬一眼,這一位,知道自己任務在哪里。

低頭看了國境對面的天雄城內外結構一陣,王厚忽然道,「武學那邊在說,十倍以上的兵力圍困,一個月以上的時間,付出三倍以上的傷亡,才有可能攻下遼國設在邊境上的棱堡。秦都監,你怎么看?」

秦琬不屑:「一群書呆子,武措大,筆上談兵,」

「是紙上談兵。」王厚更正,斜著眼看秦琬,「裝粗人裝昏頭了?」

「末將就是粗人啊。」秦琬笑著,眼神里透著精明干練。

「但玉昆相公信了那些『書呆子、武措大』的話了,過一陣子,要開始輪調各地守將去上……」王厚皺起眉想了一下,「短期培訓班。三班院的那一班人,已經被關進去了,不學出個成果,別想出來領兵了。」

秦琬愣了一陣,苦笑起來,「又是相公想出來的點子?」

「還用說?」王厚道。

秦琬他是武將子,不是卒伍出身,讀書識字那是不必說的,就是兵法,也是從小被家里教。真的要被調回去參加什么短期培訓班,他還真不怕不能過關,不過是考試罷了。

只是他從來沒聽說過還有這樣的事,讓在任武將回去上學……莫不是要整軍吧?

心如電轉,秦琬道:「相公要辦培訓班,肯定是因為有用。等調末將回去,肯定好好學,考個頭名出來,不丟定州路的臉。」

「好好學那自是好的,不過要在武學里爭個頭名,可沒那么容易。」王厚回頭,沖著一人笑道,「是不是,文走馬?」

秦琬望過去,只見那人黑黑瘦瘦,手腳纖長,站姿挺拔,十二分的精明干練。

「末將文嘉,定州路走馬承受,見過都監。」他出列向秦琬行禮。

走馬承受原是天子耳目,現在是都堂耳目,這位新任走馬承受,秦琬知道有這個人,但還是第一次通名拜見。

王厚在旁介紹,「文走馬是武學上舍及第,依三舍法直接授官。文走馬,你來跟秦都監說一說,要攻下天雄城,得十倍兵力,三倍傷亡,一個月時間的。」

秦琬就見文嘉應諾上前,拿起沙盤旁的教鞭,指著沙盤中央,「諸位可看,天雄城從里到外,完全模仿天門寨的樣式。不僅天雄城如此,東北方向上的威雄、定雄兩城,也同樣如此。都是標准的棱堡,不過……都是過去的標准。」

秦琬不快哼了一聲。

文嘉當做沒聽到,繼續說道:「……都屬於老式的棱堡。也就是在普通的矩形的城池外,於四角上修起外凸的炮壘。」

「每座炮壘中空,上下分三層,里面能安裝的四寸以上的重炮,只有兩到四門,加上三寸以下的快炮,最多也不過八門而已。不是不想架設更多,只是空間不夠。」

「天門寨的四座炮壘,六寸炮總計四門,架設在底層,四寸炮共八門,都在頂層,中間一層,是速射快炮,同樣是八門。平均每座炮壘五門火炮。」

「而遼國喜歡加強重火力。所以遼國在炮壘里面安裝的火炮都超過天門寨,平均每座炮壘的火炮在七門以上。」

文嘉說得詳細,秦琬沒說話,只一瞥,他手底下的副將就跳出來,不屑一顧:「都不是什么秘密了,誰人不知?」

文嘉涵養極好,依然當做沒聽見,將教鞭又一指,指著兩城中央的市鎮,「位於安肅軍邊境上的石子鋪,本來就是北地的三大榷場之一,僅次於白溝驛,同時也是河北通往遼國的幾條主要道路之一。為了防備遼國,才有了石子鋪附近的天門寨。」教鞭又移到了鐵路上,「也正是有天門寨和天雄城對峙,才有兩國將鐵路修到這條路上來。」

將教鞭收起,文嘉望著秦琬,「正因為修得太早,才會只在舊時城寨模式上打補丁,修起來十幾年就顯得過時了。當然,也是因為這些年軍事工程學上的發展十分可觀的緣故。」他嘴角揚了揚,「如果將軍上京,可以去武學看一看。或者走一走京郊,按開始修造的時間為順序,參觀一下現已完成的十七座棱堡。看看這些年,軍事工程學的進步有多大。」

軍事工程學。

這個詞一聽就是只有韓岡才能生造出來,秦琬自不便說什么,平靜的看著文嘉。

文嘉腰背又挺直了一點,小勝一把,有些得意,將教鞭重又一指,點在炮壘之上,「評價棱堡好壞的原則只有兩個。第一、火力無死角,第二、永遠能在一點上集中更多的火力,壓制住城外的敵軍。北境的棱堡,如果用這兩條標准與新式棱堡對比,都不符合要求。」

「那天門寨這邊要怎么改?」秦琬問。

「沒必要改。只要攻下天雄城,兩城成犄角之勢,比任何棱堡都要更堅固。」

秦琬都要笑了,「那要怎么攻?不是說得十倍兵力,三倍傷亡,一個月時間嗎?」

「一個月以上。」文嘉神色嚴肅的更正,又道,「這是在雙方單位戰斗力相當的情況下進行的推演。」

雖然文嘉用的生僻詞,秦琬都不明白,但他發現自己竟然能聽得懂整句話。

「不過為了保險起見,如果要攻打天雄城,最好調集十倍於守軍的兵力,做好用上一個月的時間和三倍傷亡。」文嘉又補充,還是之前的那番原話。

秦琬盯著沙盤,「遼國可不會給我們一個月的時間。」

文嘉道:「阻止遼人解圍,那要靠朝廷和帥府的戰略安排,末將現在說的是攻城的戰術。」

「如果派出更多兵力呢?」副將忽然道,「天雄城的駐軍不到三千,如果用四萬到五萬的大軍進攻,應當能十天半個月內拿下來。」

秦琬不滿的盯了副將一眼,整一個丟人現眼。

「戰場空間是有限的!」文嘉倒是沒抓住不放,而是像老師一樣,認真教導,「以天雄城周圍地理來說,投入的兵力三萬就到頂了——這其中有一萬應該是作為後勤和外圍護翼,輪換攻城的兵力最多兩萬——再多也不會讓城池變得更好打。反而會因為太多兵力聚集,影響了糧秣輜重的調動。」

文嘉的態度讓秦琬多了些許好感,應該是個認真的武措大吧,有點不通人事。

「敢問走馬,那究竟該如何打?」秦琬和聲問道。

「都監在天門寨戍守近兩年,與天雄城也對峙了兩年,想必都監肯定考慮過如何攻打天雄城。」

文嘉的反問,成功的讓秦琬的那點好感又飛了去。

秦琬沉下臉,看著沙盤,「我會設法在對方火炮射程之外,引城中北虜出來決戰,爭取一擊破敵。這樣的城池,我不會硬攻的。」他抬起眼,看了文嘉一眼,「如果你們推演的結果,當真是十倍兵力、三倍傷亡、一個月以上,那就意味著真正那么多兵馬去攻城,只會死得更多,拖得更久。」

文嘉眉頭一挑,正欲爭辯,忽的聽聞一陣轟鳴,兩三聲連串而來。

在場的將校皆是神色一邊,這樣的聲音他們再熟悉不過。

「是遼人的火炮聲。」秦琬笑著解釋,「我們兩邊,每天都會放炮,按時辰來。有時空炮,有時實彈,沖沒人的地方打,就當給炮兵練手了。」

「都監,還不到戌時。」副將呆呆的說。

秦琬一震,猛然掀簾而出。

王厚跟了出來,「怎么了?」

秦琬望著北面,肅容搖頭,「時間不對,也許……當真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