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宴火(11)(2 / 2)

宰執天下 cuslaa 3731 字 2020-08-30

河東之固,這是公認的,但一直縮在窩里不動彈,這跟烏龜有什么區別?

「北攻大同?」章惇反問,旋又搖頭,「大同不易得。河東易守難攻,大同亦是河東之地,自也不會例外。這幾年,遼人在河東修了寨堡數量不在少數。」

「也不必一定要攻下大同,作勢即可。甚至可以一邊大張聲勢北進,一邊拈選精銳,自代州向東入飛狐陘。」呂嘉問應是之前就考慮過了,說得極為流暢,「拿下靈丘、飛狐,自紫荊關東出,直逼易州,與河北軍夾擊北虜。雖說飛狐陘道險難攻,但只要做出聲勢,不愁北虜不抽調兵力來防備。」

章惇搖了搖頭,呂嘉問紙上談兵倒是頭頭是道,可惜就像是對著地圖來定路線,看著就幾里路,誰知道要過幾重山,都是不顧實際一廂情願,「河東河北合力並擊南京道的遼軍,耶律乙辛不足平,說起來也的確不錯。太宗皇帝當年也覺得遼國主力遠在塞北,遼主號為睡王,治政用兵皆難孚眾望,只要天兵猝發,析津府指日可下。但結果呢?……以太行地勢,除非攻下飛狐口,否則絕難調動北虜主力,可望之你也知道,遼人只在靈丘,就修了四座城寨,最少的一座都有十幾門炮。」

太行八陘中,飛狐陘是排名靠前的險道。宋軍出瓶形寨【平型關】,沿著飛狐陘一路向東,首先面對的就是布置在靈丘縣的壁壘防線,打破了這一道防線,就是百里峽谷,其中最險段當地稱為四十里黑風洞,兩側懸崖高聳,幾乎看不見天光,遼人在這里也是築有要塞,最是險要無比。想要強攻不知要丟多少人命。但不能拿下這一處隘口,怎么讓遼人放棄在河北的戰略,回師防守飛狐?

呂嘉問一點也沒因為章惇的否定受到打擊,眼睛一眨不眨的對著章惇,更加熱切的道,「子厚相公,只要河東能盡全力攻打便可,一旦靈丘告急,不愁北虜不回兵。」

「熊本此人,豈會為人做嫁衣裳?」章惇搖頭。

如果能攻下飛狐陘倒也罷了,那樣是兼有河東河北之功,就是李承之也要低頭承情,熊本不用人催促都會去拼命做的。說句實話,若飛狐陘能拿下來,之前都堂兩府就不會選熊本去河東,把這么一份大功勞送給他。

實際的情況是,以遼人在飛狐陘的守備情況,河東軍根本攻不下來。損兵折將只為了讓河北輕松一點,熊本老糊塗了才會聽從這種命令。死傷多了,背罵名還不是他熊本?!

「若都堂嚴令,熊本又如何敢有異議?」

「玉昆之意難明。」章惇搖頭,推脫之意分明。

呂嘉問則雙眼一亮,終於聽到了他想聽到的回答。

遼人准備南侵時,正因章惇、韓岡相互牽制,又不願平遼之功讓予他人,故而就把河北河東一分為二。要不然選一人宣撫兩路……

『那章韓二相還能坐得安穩嗎?』

那是之前有人問起時,呂嘉問反問別人的話。

當時呂嘉問拿著章惇和韓岡做理由,可他本人同樣是不願意看到李承之或者熊本,立下太大的功勞。

但現在遼軍南侵之勢已成,形勢已有變化。

遼軍如同重錘懸於頭頂,呂嘉問確信,京城之中,對李承之是否能抵擋得住遼軍進攻感到悲觀的絕非少數。

歸根到底,李承之也沒打過仗,郭逵當年能力抗遼寇,他不一定能做到。當初都堂決定他去河北的會議,呂嘉問又不是沒參加,很清楚當時的情況。都堂根本就沒准備與遼人全面開戰,只是擺出一幅不惜一戰的架勢而已。

就像街頭兩個地痞爭地盤,把手底下的人都拉出來擺下陣勢,一邊以為這一次不過是劃道道講規矩,不會打起來,哪里想到對方拔出刀就砍過來了。

而且因為京畿和大名暴雨成災的緣故,河北方面的准備至少被耽擱了半個月,以倉促無備之身,對早有預謀之敵,究竟能有幾分勝算?呂嘉問覺得一只手伸出來,還要再屈兩三根手指。

一旦河北有變,都堂中對遼態度最為強硬的韓岡,就會是士民怨恨的焦點。誰讓韓岡發表了那么多不惜一戰的言論,還把嫡長子送到了邊境上。

所以章惇會說一句『玉昆之意難明』,正是因為都堂對遼方略的主導者就是韓岡。

呂嘉問已經從章惇的話語中,聽到了幾分不滿——對韓岡的。

「遼主寇邊,已是百年未有之事,遼主車輦越境,更是景德以來第一回。事涉皇宋安危,都堂不可置身事外,推與李奉世一人負之。」

呂嘉問的意見似是合情合理,章惇在他的臉上看到了幾分期待。

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至少能逼韓岡讓渡出手中的一部分權力。

如今朝局穩定,都堂諸人都是受益者,即使呂嘉問也不願破壞現在的平衡。借機趕韓岡下台那不現實,呂嘉問從來沒想過,但韓岡手中的勢力范圍,卻不一定是固定的。

章惇嘴角抿起,久久無言,看起來已經被呂嘉問的提議打動了幾分。

只是心中,韓岡許久之前說過的幾句話翻了起來。

『知道當年小弟在隴西隨軍時,最煩的是什么?就是明明隔了幾千里,卻還在背後指手畫腳的人。』

『運籌於帷幄之中,決勝於千里之外,那是張子房,可不是文、呂之輩。』

『隔了上千里,對前線形勢連一知半解都算不上,對戰局的變化更不可能及時作出適合的應對,憑什么要求將帥聽命從事?』

『這些還算好。更有一等惹人憎厭的,是視軍前千萬將士性命為刀槍,不用殺賊,反倒用來攻取政敵。每日只盼官軍損兵折將,半點仁心也無。』

似乎是當年在南下援救廣西的路上聊天時說的,如今回憶起來,卻仿佛就在昨日。

「望之。」章惇嘆了一聲,「正所謂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都堂既然已經封壇拜將,前線軍略便一體交托與其人,都堂剩下來要做的,就是等待結果。勝則賞,敗則罰,適時走馬換將,以應新局。」

呂嘉問想說話,卻被章惇攔住。

「設制置使是為了什么?就是為了統掌一路兵馬,以便及時應對軍機敵情。要是對制置使所擬方略還指手畫腳,作何制置使,干脆直接指揮各路將帥好了。不過……」說到這里,章惇話又一轉,「望之你的提議其實也有道理。只是河東的確不能貿然進攻,還是得相信熊伯通的判斷。」

呂嘉問皺起眉,問,「相公的意思是?」

章惇一笑,「陸上走不得,但海上能走是不是?」

是機會,章惇也不會放過,只是不能讓呂嘉問如願以償罷了。

「什么海上能走?」韓岡人隨聲至,甚至把通報的守衛都甩在了身後。

「玉昆,你可終於來了。」

章惇大笑著長身而起,迎接韓岡,沒有去看呂嘉問的臉色。

韓岡進來,匆匆與章惇和呂嘉問見了禮,問,「在說什么海上?」

「玉昆,此事不急,先放一邊。」章惇抓著韓岡,把另一份文書遞到面前,「這份名單,沒把幼兒算進去吧?」

韓岡掃了一眼抬頭,卻是京師水患的死亡名單,他看了看章惇,而後點點頭,「的確只記了戶籍上有姓名的。」

章惇又問,「開封府之前統計的傷亡數目,也沒有計入幼兒吧?」

「的確。」韓岡點頭。

黃裳之前帶來的傷亡數字,不論是暴雨災害帶來的傷亡,還是之後加上病症的死亡,都沒有把嬰幼兒算進去。

在這個時代,即使是戶籍造冊,一般都不會將七歲以下的幼兒編入籍簿之內,便是宗譜列名,也不會太早。

盡管在這個國家醫學技術不斷進步的情況下,開封府——目前大宋全國也只有開封府才有相對最為准確的數據統計,以及最好的醫療水平和制度——新生兒死亡率已經降到了百分之八,對比過去生四個就要死一個的比例可說是奇跡,但放到後世,醫院不知要被憤怒的家長燒掉多少回。

而七歲以下的幼兒——這與新生兒死亡率不是一回事——差不多有近兩成會夭折。

沒有天花了,還有麻疹、水痘、痄腮等傳染病,就是不是烈性傳染病,普通的頭疼腦熱引發的諸如肺炎、腦炎之類的病症,也能讓體質脆弱的幼兒撐不過去。

只是在過去,宗室家里的子女,有一半養不到能列名玉冊的七歲,皇子公主更是絕大多數都養不活,現在可以說進步了許多。世人也對此感恩戴德,葯王廟中的鼎盛的香火可以證明,這是比較出來的結果。但要說已經到了可以沾沾自喜的地步,韓岡卻也不願自欺欺人——還差得遠呢!

正是因為幼兒死亡率依然很高,世間的觀念才延續了過去的習慣,宗譜戶籍不列名,統計死亡率都不會計入在內。

章惇這個時候提起來,當然不會是要改變世人的舊觀念,韓岡直截了當的問道,「子厚兄的意思是……?」

章惇道,「朝廷要賑濟受難者,如今幼子卻不計入內,市井之中難免會有異論。」

能有何異論?

丁壯主婦因故而亡,失了家中支柱,那是要賑濟。老人壽終,失了一家之主,也須安慰一二。幼子夭折,的確可惜,但按照這個時代的認識,只計較起來,卻無傷家計,哪里需要賑濟。

但這番話韓岡說不出口,以他的名聲來說,也不能說出口。

「子厚兄所言甚是,之前的確是疏忽了。」韓岡干脆的說道。

兩個宰相在這種事斤斤計較,根本就是浪費時間,他等著章惇揭開謎底。

韓岡不耐煩,章惇卻又道,「但幼子姓名不列籍簿,若是聽說朝廷賑濟,難免有賊人作假。」

「子厚兄有什么章程?」韓岡問。

「這件事還是得交給開封府。」

「黃勉仲這回肯定又要叫苦了。」兩句話就把黃裳牽扯進來,韓岡開著玩笑,眼中戒備之色更甚。

章惇也笑道,「能者多勞,誰讓他是開封知府。」

「議政之中,就數這個位置最是吃苦受累。」韓岡笑著說話,等著章惇的交換條件。

「北虜大舉入寇,京中或會有所騷動,攘外必先安內。京師安靖,我等方能安然外御敵寇。為防萬一,最好把所有的苗頭都先鋤掉,方才賑濟喪子家庭就是一條。」

韓岡怡然點頭,「子厚兄言之有理。第二條呢?」

「京師之中再多行幾日軍法。」

災害時是以軍法約束,盜一文即論死也不是嚇唬人的,且事急從權,冤枉人難以避免。但現在水退了,照常理一切都應該恢復到正常狀態,辦案不能再那么簡單粗暴。但如果多行幾日,其實也沒有太多問題。

「也好。這樣一來京中穩定,也能好好計議一下北虜的事了。」韓岡交疊起雙手,笑著說道,「比如……海軍?」

「還有定州路。」章惇也笑道。他與韓岡,笑得想兩個正要參加宴會的老饕,笑容中帶著血腥。

夜晚方至,客人也才入座,屬於他們的宴席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