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撲朔(上)(2 / 2)

宰執天下 cuslaa 3476 字 2020-08-30

在城下下馬,就看見濃濃滾滾的煙氣逾牆而來,煙霧在城內的燈火光線下泛著灰色,從城頭上垂下,仿佛一道道瀑布。

秦琬甩開眾人,疾步上城,只見滾滾濃煙不知何時已淹沒了城外的地面,直逼城上。在城頭上,根本看不清煙氣的來源和距離。

馬糞、牛糞,濕的燒起來就有煙。但這一次的煙氣又不完全像。

不知遼人做了什么手腳,煙氣顯得很沉,一部分飄上空中,更多的還是在地面上擴散,或懸浮於半空。

有沒有加砒。霜?還是漆料和巴豆?

秦琬見過毒煙火球,雖然已經被淘汰了,可是過去他隨著父親鎮守河東北境的時候,毒煙火球可是庫存中最被看重的城防利器之一。人馬牲畜嗅到燃燒後產生的毒氣,很快就會口鼻流血,嚴重得甚至會喪命。

秦琬還知道氯。氣,毒性更強,不過只能在實驗室中制造,暫時無法大量生產,同時也沒有合適的容器。要不然,就能用在戰陣上了——這是他從韓岡那里聽說的。

無論什么東西,研究透了都能作為武器——這也是韓岡說的話。

韓岡當時還拿太醫局和自然學會很熱門的一項研究舉例。

因為牛痘這種天花疫苗的出現,加上韓岡和朝廷的提倡,世間對病菌的研究十分熱衷。現在天下各路有幾千人組建了大大小小的實驗室,都在設法研發出第二種疫苗。

盡管還沒有成功的案例,但培養分離出來的病菌已經有幾十種,如果把這些病菌用在戰爭中,同樣能夠殺死無數敵人。

不過,秦琬那一次從韓岡那里聽到生物武器和化學武器的概念的時候,也聽到了韓岡極為嚴肅的告誡——自己都控制不住都武器最好不要亂用,小孩子耍弄大錘的結果多半是砸到自己。

一道道過去的記憶在腦海中如電閃過,秦琬大聲喊,「注意防備毒煙!」

並不用他提醒,隊正以上的軍官們都學過如何應對敵人的毒煙攻勢。當第一名軍官警醒過來,其他同僚也都紛紛命令手底下的士兵將布浸了水蒙在臉上。

秦琬稍稍欣慰了一點,叫來親兵,吩咐他去找管庫的部下,「去找張寶,讓他去開辛字庫,把庫存的口罩都取出來,一刻鍾之內,給我分發到全城。記住,先城上,再城中。」

比起急就章的布巾,口罩的效果當然更好。親兵跳上馬,皮鞭連甩,飛一般跑了。

「什么時候起的煙?」秦琬又劈手抓過把守城上的軍官,嚴詞厲色的問道。

軍官掙扎著,艱難的說道,「就在半刻鍾前。」

「半刻鍾?!」秦琬一把推開軍官,指著城外的雲山霧海,「半刻鍾就能起那么大的煙。」

軍官不敢說話,秦琬恨得踹了他一腳,「還不快去問下面,有沒有人知道哪里起的煙?距離城下多遠?」

軍官扶著腿,歪歪瘸瘸的跑了,看他的背影,倒有種得脫生天的感覺。

秦琬沉著臉,望了一眼城外。

正是刮南風,滾滾濃煙從南面飄來,完全不見止歇。

『出城。』秦琬對自己說。

這些濃煙應該是沒毒的,他現在想明白了,遼人絕不會蠢到奢望只用一道毒煙計就能攻下天門寨,這些煙,只是要蒙著守軍的眼睛罷了。

守在城上,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不,其實是什么都看不見,只能任憑遼軍攻到城下。

秦琬陡然間一陣驚悸,背後冷汗涔涔。

久在軍中,慣見生死,秦琬自覺隱隱約約有了一點預感吉凶的能力。

他現在十分清楚的預感到,今夜最困難的時刻,正在到來。

遼軍這一次動作,是真正下定決心要攻下天門寨了。

甚至白天,還有上半夜,那一次次的進攻,都是為現在這一次突襲做鋪墊。

這一天下來,真正參與到進攻中的遼兵數量並不多,多是被他們驅使的漢人和外族。

秦琬一直都覺得提心吊膽,現在謎底或許已揭曉,而他沒有覺得有半點放松。

「去通知南面所有炮壘。」他又派走一名衛兵,「立刻加急射,覆蓋城壕之前,決不能讓遼狗接近。尤其是門外石橋,要給我死死鎖住!」

衛兵放腳狂奔,秦琬喘了一口氣,方才的命令吼得太急。

「必須要出城了。」他回頭看著城外,又對自己說,再一次堅定自己的信念。

「不能出城。」不知什么時候,王殊出現在秦琬身邊,一把抓住秦琬,「都監,不能出城。」

「別攔我。」秦琬甩開王殊的手,轉身往城下走,「現在耽擱不得了。」

他邊走邊招過親兵,飛快的吩咐他們去召集預備帶出城的幾部兵馬。

從城頭到城下,四丈多的高度,七八十級階梯走完,秦琬身邊就只剩下一名親兵,還有緊緊跟隨的王殊。

秦琬轉過身,不容拒絕的語氣,對王殊道,「王七,我出去後,城內就交給你了。還是那句話,別手軟,只要城中安定,殺多少都行。」

「都監,不能出城。」王殊拼死攔住秦琬,急得面紅耳赤,「遼狗的手段你不記得了?!」

秦琬當然記得,遼人大肆使用煙霧,要掩蓋的必然就是裝滿了火葯的大車。不管之前為什么沒有使用煙霧,但現在肯定是用來配合炸毀城牆的。

現在他在城頭上,什么都做不了,出城之後,攔住遼人的幾率反而更高一點。

此刻,已經收到秦琬命令的南面炮壘,飛快將火炮全數裝填,隨著第一聲炮響,整座城池隨即就在炮聲中沸騰起來。仿佛回到了除夕時的城市,火炮產生的硝煙,吞噬了匍匐而來的濃煙,將整條城牆重新染成了白色。

只要石橋沒有被突破就好。秦琬暗暗的祈禱,至少在兵馬齊集之前,遼人不要突破石橋。

這時候,腦中靈光一閃,他回身拉住最後一名親兵,「去找火葯!要裝滿一車。」

「做什么?」

「我們把石橋給炸掉。」

之前秦琬和所有天門寨的軍官從來沒有想過要炸掉石橋。

那是反擊的通道,也是誘敵攻擊的陷阱,只要有城門兩側的炮壘依然健在,即使石橋通道暢通,遼人也別想通過石橋靠近城門半步。

秦琬曾經驕傲的考慮過,等這一次大戰結束,要好好的炫耀一下保留石橋的膽略,請王厚甚至後方的李承之親自從石橋上走一走,從石橋上斑斑點點的缺口,看一看他堅守天門寨的豐功偉績。

現在,他終於不打算保留石橋了,石橋壞了戰後可以重修,天門寨大門被炸壞了,光是一道瓮城,實在是沒有太多信心堅守住。

更別說瓮城中還有許多人沒有來得及出來,所有婦孺都被放入城中之後。秦琬就下令剩下的男子,都安歇在寬松下來的瓮城中,免得夜里無法甄別敵我。

雖然這個命令在剩余的百姓中惹起一陣騷動,不過當秦琬派了人進去安撫,又把屍體和病患運進城中之後,他們還是安定了下來。

四座瓮城,總計還有兩千多人,一旦城門爆開,將平添幾百上千的死傷。

秦琬緊皺著眉,心急如焚的等待著。

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從連同北門的大路上傳來,幾秒之後,來得近了,卻發現是剛剛睡下的文嘉。

「怎么……」

文嘉剛剛下馬,秦琬一開口,一聲巨大的爆響,在城牆對面炸開了。

一瞬間,城牆上鋪滿紅光,猶如日出。

秦琬只覺得腳下晃動,城門內側的馬匹不受控制的亂叫起來。

文嘉驚叫了一聲,他騎來的戰馬,正風一般的沿著原路跑遠了。文嘉手握韁繩,被拖著跑了幾步才脫開,人也滾在地上,狼狽不堪。

光線轉眼就黯淡下去,已經經受了多次同樣情況的守軍都恢復了鎮定。

王殊跑過去,把文嘉扶起。秦琬則大聲叫喊,讓人去檢查哪里發生爆炸,更重要的是哪里受損。

「都監,小心!」

一聲驚叫,正大聲下令的秦琬被人一把推開,踉踉蹌蹌的跌走了幾步,回頭看,城樓上的碎磚石,就在他眼前噼里啪啦的落了一地。

秦琬恰恰好避開了,可把他推開的親兵,卻被淹沒在瓦礫之中。

那是剛剛還憨厚的向他道謝的年輕人,他的母親剛剛失去了丈夫。

秦琬奔過去,飛快的扒開石堆,下面的人早沒了氣息。

很多人涌了過來,紛紛救助被石塊砸到的同袍。秦琬放開手,站了起來,神色木然,那位母親,現在又失去了兒子。

「都監,血!」王殊驚叫,手指著秦琬。

臉上濕漉漉的,秦琬狠狠的抹了一把,攤手一看,果然都是血。

一陣疼痛這時候才從額頭上傳來,可能破了一個口子,秦琬冷靜的想。

「沒什么事。」他毫不在意的說,「王七,你去安撫城中,我給你便宜行事之權,只要保住城中不得生亂,殺多少人都可以。文八,你去指揮南門的火炮,不得讓遼狗再猖狂。」

「都監你呢?」王殊擔心的問,生怕秦琬一怒之下,再提出城之事。

「我?老子現在心里是七上八下啊。」

秦琬這時候還是能說個笑話,但他的臉色,陰沉的卻完全不是說笑的模樣。

王殊和文嘉分別走了,臨走時還擔心的看著秦琬。

「別小瞧人吶。」又是一聲爆炸,秦琬仰頭看著城樓上,臉上一片鮮紅,猙獰的面孔仿佛惡鬼一般,「爺爺今天就把這座城守給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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