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梳理(八)(1 / 2)

宰執天下 cuslaa 5852 字 2020-08-30

「當值的是誰,這件事做得好。」

只是宰相章惇的一句話,就意味著一名指揮使的飛黃騰達,未來無可限量。

就在都堂廣場槍擊之後半個小時,剛剛離開不久的都堂成員們,又紛紛回到了之前才使用過的小議事廳。

通報過事情前後,章惇就先誇獎了那位反應迅速的神機營指揮使。

能夠在奸人作亂的那一瞬間就迅速正確的做出應對,這個素質,即使是有事前准備的因素在,可在真實的戰場上也一樣是難能可貴的。

只要他遲疑了片刻,反應遲鈍了幾秒,那么事情可能就會朝另一個方向轉變過去了。那樣的話,都堂就要面臨十分被動局面,遠比不上現在游刃有余。

說起來他的確值得大加褒獎,尤其是他本來就是在預知可能會有各種危險情況發生的情況下,沒有畏懼躲避的參加到行動中去,事後雖沒能抓到開槍的凶手,煽動學生的賊子也沒能擒獲,可是只憑這忠於職守、膽識過人八個字,就值得提拔了。

不過掌握軍中升黜之事的樞密使張璪現在根本無心於此,他臉色陰沉,「獎勵表彰的事,之後再說,到底是誰,這么大的膽子,敢在都堂門口放槍?!」

老頭兒難得有如此殺氣騰騰的時候,甚至對章惇都不怎么禮貌了。

剛放槍的時候他才出門不久,可是並沒有注意到,等他被值守都堂的沈括通知到,就嚇了一大跳。

宰輔們的居所,章惇、韓岡、張璪這三位的宅邸,與開槍的地點直線距離只有百步。都堂門前廣場上能被人開槍射擊,也就意味著幾位宰輔的家里也能夠被子彈擊中。

做了宰輔還要擔心被人打黑槍,這宰輔做得還有什么意思?

張璪能大著膽子和章惇、韓岡合謀共制天子,就是被韓岡描繪的未來吸引了,不想在皇帝的威壓下過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日子,現在大逆不道的事情都豁出去做了,卻還是危機四伏,這叫什么事?!

對於張璪來說,別的事都能容忍,但威脅到自己性命的事則決計不能容下半分。任何一點危險的苗頭都要掐死在發芽之前,如果已經生根發芽,那就更要盡快連根拔除。

「不要指望賊人膽小。」曾孝寬右手拿著絹扇,輕輕的敲著左手掌心,意態悠閑,「既然敢作奸犯科,干犯律令,就沒有膽小的人。何況還有滿腔的大抱負?」

「大抱負?推倒都堂?」張璪虎著臉冷笑。

「豈止如此!?」呂嘉問眼神陰狠,一句一頓:「此案的賊人是勾結北虜,禍亂中國,謀圖都堂,意在天子。」

呂嘉問說完,嘴角還帶著濃烈的煞氣。

如此罪名,對宰輔們來說,足以將其抄家滅門十余回了。尤其是犯到後面兩句,誅其九族亦嫌輕。

韓岡輕輕拍了拍手,他靠坐著,微笑著,「這個罪名定得好。」

一刻鍾前,他在自家宅邸中,還是身周變成了數九寒天一般,臉上能刮下三五斤的冰霜,急著命人去查探,是哪里開的槍,是誰開的槍。現在他卻一派閑散,比拿著折扇的曾孝寬還要悠然三分。

「不過,」韓岡的嘴角微微一扯,角度稍稍改換了一點,悠閑灑脫的微笑就變成了充滿譏嘲的冷笑,「我要真相。」

「玉昆?」章惇微側過頭,有些疑惑的看著韓岡,似乎不明白韓岡的意思。

韓岡眼神收斂,低垂著眼皮盯著眼前的資料。薄薄的一張紙,上面滿是印刷的黑乎乎的手寫字,盡是油墨香。

半個小時的時間,都堂的檢正公事不僅通知到了每一位宰輔,還把基本案情刻印了出來,能力上乘之外,也多虧了刻版蠟印的技術,省掉了許多抄寫員的工作。

他低沉的說,「攘外必先安內沒錯,有一些人是該抓了,但我要真相。」

一瞬間,專供都堂成員和少部分議政與會的小議事廳中,沒了聲音。

韓岡的話指向性太過明顯,他與章惇之間的空氣仿佛都因為這句我要真相,而凝固了起來。

曾孝寬手中的扇子停了,呂嘉問噤口不言,沈括突然發現自己的茶碗紋路似乎十分優美,坐在角落里奮筆疾書,做會議紀要的掌書記,更是縮起了肩膀,希望別人都把他給忘掉。

即使是張璪,一時間也不敢說話了。

正常情況下,章惇和韓岡之間即使有矛盾,也絕不會出現於人前,都是私底下先進行過溝通和利益交換,維持住對外的一致性。要不然,就算兩人都是宰相之尊,也不可能如此穩定的鎮壓朝堂垂十載,讓朝堂中為數甚眾的耆老新銳都無力抗衡。

共同締造了如今都堂雙頭體制的兩位宰相——韓岡和章惇之間的紛爭,是比張璪發怒更為少見的場面。

「什么樣的真相?」章惇臉色慎肅,沉聲問道。

韓岡抬起眼,微微一笑,微眯起的雙眼登時沖淡了廳室中緊綳的氣氛,「當然是必須要能對外公開的真相。」

有人都堂前開槍殺人,殺的還是國子監的學生,被殺的國子監學生又是在抗議都堂的時間里被殺,牽扯如此之眾,相關者的身份又如此微妙,這不是小事,足以轟動天下,總得有個說法。

不論從什么角度來說,都堂必須給出一個能讓京師老幼良賤大體上都能信服的說法。

章惇也笑了起來,微笑將他潛藏的心事完全掩蓋,「必然會查個水落石出的。」

「如何查,如何讓世人信服,如何把事情做成鐵案——而且還必須是人心上的鐵案?這是必須要考慮清楚的。如果辦好了,對都堂,對朝廷,都有得利之處,日後也能形成一個可以依循的范例。」

韓岡繞著彎子說話,章惇習慣性的就放棄了思考,直接問道,「你怎么做?」

「只有兩個字——公開。」韓岡道,「由偵辦此案的衙門,每天都將案情的進展,通過報紙向天下人公開。當然,只公開可以公開的,不能影響到案情查辦、案犯追捕。」

「玉昆。」章惇搖頭,哭笑不得樣子,「這又是你的壞事變好事?」

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韓岡總是將這兩句話發揮到淋漓盡致。

每次發生讓人糾結的事端,韓岡總能從另外一個角度找出積極的一面,南方邪教起事如此,遼人入寇亦如此,當今天子誤殺先帝同時如此,今天又是這樣。

似乎不為他的氣學,他的構想,找出一點有意義的地方,找出一個能派得上用場的方法,韓岡就覺得這件事不算完。

張璪的臉色更加鐵青,屈指用力叩著桌子,發作道,「我不管什么公開,什么『真相』,我只想知道,是誰開的槍!」

章惇咳了一聲,不笑了。

張璪是都堂中的老資格了,一直都是章韓體制的維護者,當今朝局的穩定,多得他相助。當他發怒的時候,即便是韓岡和章惇也要讓他一讓。

韓岡也收住笑,正容對張璪道,「賊人是誰,尚待追查。不過他所用槍支的情況,有**成把握可以認定了——要百分百的確認,就得等死者……」他低頭瞥了眼桌上的資料,「朱子昂解剖的結果了。」

「什么槍?」張璪板著臉問。

朱子昂是誰他不關心,不論是今天被槍殺的是一個人,還是一條狗,只要是在都堂門前,是在他府邸附近,這件事他就要查問到底。

「線膛槍。」韓岡冷冰冰的說,他說出武器名稱的這一瞬間,心中的恙怒再也遮掩不住,「軍器監的線膛槍。」

曾孝寬手中的扇子重新敲了起來,比之前敲得急了一點,雙眉擰起,面色沉凝,「軍器監出來的,每一桿都是有數的,軍中的神槍手分配到一桿都不容易,想要偷盜出來,理應更難。」

「能確定是線膛槍?」呂嘉問也問道。

迎上章惇和張璪的盯視,韓岡嘆了口氣,「聲音不會錯。」

「聲音?」張、呂異口同聲。

韓岡瞥了眼沈括,沈括會意,代為發言。

「呃……嗯,」沈括猝不及防,嗯嗯啊啊的保了幾秒的時間,終於組織好了話語,「想必子厚相公、玉昆相公都聽說過,不同型號槍支和火炮,發射的聲音都是不同的。老練的士兵,能夠通過發炮聲分辨出火炮的類型,也能通過射擊聲分辨出槍支的型號。」

老練,這個評語讓其他宰輔都驚訝的看著他,章惇也有些訝異,問道,「玉昆,你自己聽出來的?」

宰相的日常有多忙碌,在列的宰輔們沒有人不清楚。韓岡在軍器監的時間並不長,做宰相之後,去火器工坊視察的次數也不多。所以他們都想知道,韓岡到底是怎么在百忙之余抽出時間去習練射擊,竟然能得到一個老練的評價。

韓岡一笑,「主要是我那些親隨,基本上都玩過線膛槍。」

韓岡說得斬釘截鐵,太醫局的外科御醫以及審刑院的積年仵作,都還沒有應召到來,對朱子昂屍體的解剖更沒有開始,再別說解剖報告,但韓岡似乎已經完全認定了武器的類型。

在座的宰輔沒人會將自己的質疑拿出來,不過曾孝寬總有話問,「會不會是仿制的?」

韓岡搖頭,「除非模仿者拿到了真正的線膛槍作為樣品,或是得到了線膛槍的全套圖紙,否則造出來的槍支,即使原理相同,槍支的內外結構也不會完全一樣。再退一步說,即使槍支內外結構完全相同,零件材料也不會一樣,全都是特制的。能全部拿到這些零件,或是完全仿造這些零件,竊取一把線膛槍的難度要低得多。」

曾孝寬沉默的點點頭。

呂嘉問道,「既然如此,那多半就是從軍器監竊取的?」

「迄今為止,軍器監已經造出的線膛槍至今也不過五百桿。不論分配給軍中的,還是給其他人的,」『其他人』之一的韓岡對在場的『其他人』們說著,「都是在軍器監留有記錄的,到底是從哪里得到,很快就能查出來。」

一眾點頭,韓岡提出的這個辦法,是最容易的一種。有記錄的槍支,又是數量稀少的型號,想要找出這樣的一桿槍,比大海撈針的去尋找馬車和凶手要簡單不少。

「本以為會是普通的燧發槍。」呂嘉問忽然發起感慨,「想不到會是線膛槍。」他沖著韓岡說,「玉昆相公,這可比普通的燧發槍要嚴重多了。今日能殺一士子,明日可就能殺我等。」

在大宋的中心,都城的腹地開槍,而且還是被譽為軍國重器的線膛槍。這的確是一件性質嚴重的事。

不論是舊式的火繩槍,還是現在所用的燧發槍,都遠遠比不上都堂對線膛槍的評價。

只因為兩個優點——精度、射程,線膛槍將此前幾千年里,士兵們所用的所有單兵遠程武器都淘汰了。

而這樣的一種革命性的武器,竟然流失到了民間,流失到了對都堂不滿的人群手中。這就使得都堂成員,隨時隨地都要冒著被槍擊的風險。幾位宰輔的背後一陣發冷。

也許是乘坐馬車時感到氣悶,隨手打開了車窗……砰!

也許是走到半途,突然想下車放松一下腿腳……砰!

也許是跟隨代行祭典的大宗正前往明堂和圜丘……砰!

也許是送女兒出嫁,走出了大門……砰!

百步開外,依然能保證極高的命中率和殺傷力,這樣的武器,在場的每一位位高權重的男子都感受到了威脅。

「當初頒行的持槍令,是不是要重新考量一下。」呂嘉問試探道。

「決然不可!」韓岡否定得極為決絕,「中國需要開疆拓土,民間尚武之風可鼓不可泄。今日的槍擊,只是一樁故殺案,其背後的靠山既然能弄到線膛槍,也就能弄到神臂弓,同樣能在幾十步,不超過百步的地方將人射殺。或者弄到地雷炸彈,對准馬車比什么槍都管用。」他環顧周圍,嚴肅的說,「要我說,有問題的終究還是犯人,而不是武器。」

「自由持槍令不可改。」沈括配合韓岡說道,「河北河東關西多少忠義社和弓箭社,現在的都改成了火器社,有這些人在,只要朝廷一聲令下,他們就能成為最好的兵源。有他們這些底蘊在,遼國的威脅就不足為慮。」

呂嘉問冷笑著諷刺,「等到他們中有人做反,現成的趁手武器了。」

韓岡搖頭:「天下太平,人人飽暖,不用擔心有人做反。天下板盪,民不聊生,就算禁了火槍,難道還能禁了木桿竹竿?揭竿為旗,斬木為兵,餓極了的飢民,也不需要什么武器就能席卷天下。」

韓岡一貫主張民間應當持有武器,在關西時,不是遍地弓箭社的支援,不是橫山內外的漢番弓箭手,完全依靠官軍,怎么可能維持對西夏軍的持續壓迫?

「如今正需開疆拓土,我漢家子尚武之心不可消,征戰之技不可廢,難道要漢民在雲南開拓時,看到下山的夷賊,只有用鋤頭相抗?」

呂嘉問道:「不惟鋤犁,尚有朴刀弓箭。」

「夷賊亦有弓刀。」沈括立刻反駁道,「雲南初設郡州,屯丁與夷賊戰,隨身僅有弓刀,傷亡極為慘重。依雲南上報之數,每殺三夷賊,就有一屯丁傷亡。最初三年,夷賊殺了三萬余,屯丁的傷亡也有一萬多,最初屯墾雲南的屯丁,能活過三年的不過一半。」

關於是否允許民間使用火器,朝堂上爭論已久。因為火槍的威力遠勝重弩,欲將火槍加入禁令的朝臣很多,只因為韓岡的堅持才一直維持下來。與其他朝臣的辯駁中,作為韓岡的黨羽,沈括主動搜集了不少現實中的例證。

「而元佑九年冬,雲南保甲冬訓,授鄉兵以火槍,當年傷亡比就下降到百分之二三,近兩年更是降到百分之一。」沈括在數字上加強了重音。

氣學一直講究實事求是,現實中的例子,並且不是孤證,而是經過統計過的數據,說服人時比起蘇張之辯都更為有力。

沈括十分賣力的說著,「火器之前,弓刀無用。習練火槍,也比弓刀容易許多。如果看過這些年軍中操演的統計,可以發現,大規模換裝火器之後,操練就只需局限在火器使用和隊列之上,對體力的要求少了許多,原本只能兩日一操,三日一操,現在都可以改成五日四操。訓練多了,對軍隊有何助益,想必就不需括多言了。」

沈括停頓了一下,喝了口水,見呂嘉問沒有反駁,繼續道,「況且要求降低還能讓更多的丁壯成為戰兵。原本戰兵如戰馬,各牧監如今每年出欄多在二十萬,去年是二十三萬,其中成為軍馬的僅有五萬八千匹,剩下的不堪軍中驅策,都發賣給民間了。而這五萬八千匹軍馬中,大部分都只能作為挽馬和郵驛馬使用。戰馬,能供馬軍騎乘上陣驅策的,正好兩萬掛零。替換掉一萬七千逾齡和損傷的戰馬,多增加了三千之數。依出欄數,戰馬只占其中的十二分之一,即使只算軍馬,也是三一之數。

禁軍廂軍百萬,可堪戰陣的亦不過三十萬,其中稱得上精銳的又才有多少?可如今只要能舉起火槍,就能排入陣列了,用不著訓練幾年弓馬,才能做到武藝嫻熟,只要幾個月,能跟著隊列前進後退,能上膛射擊,就是一名合格的士兵了。這就像是馬軍平白多了兩三倍的戰馬。試問要是禁絕火槍,保甲不習練火器,這就是少了多少兵源。」

「軍中自有火槍訓練,保甲習練火槍又何必?」呂嘉問搖頭,「前幾年兩浙魔教反亂,攪亂三縣,如果他們都拿著火槍,官軍能那么輕易的就平定嗎?亂事會僅止於三縣嗎?」

「如此說來,當年為何要推行保甲法?」韓岡反問,「望之你也是參與過保甲法的,知道前因後果。正是因為民不習戰,盜賊遍地,需要勒以保甲。」

「司馬光說保甲訓練百姓,日後賊.民蜂起時,官軍將難以遏制。現在看來他的說法對不對?可以說完全不對。」

「保甲設立之前,賊寇橫行鄉里,百姓都只能咬牙忍受,因為害怕報復,連報官都不敢。等設立保甲之後,百姓全都報官了,因為知道官府會幫助他們。一時間,呈報上京的穿州過縣的賊人多了許多——這還成了舊黨攻擊保甲法的證據——其實不過是原本不敢舉報賊寇的百姓,現在膽子大了,不願意忍了。」

「村里鄉里遣人上報,州中縣中確認,派了人下來之後,一保、一甲的丁壯就拿著刀槍過去,多少積年的頑寇都給平了。這就是保甲的作用,這就是民風尚武的好處。」

「更有一樁,賊人為什么是賊人?就是因為他們敢於作奸犯科,干犯律令。你禁絕火槍,平民百姓老老實實的遵守,但賊人會遵守嗎?不會,他們會想盡辦法去弄到火槍,然後拿著火槍去劫掠百姓。沒有反抗之力,那百姓空有保甲,也只能忍受被賊人劫掠。這不就是失去了設立保甲的初衷?」

除了呂嘉問,其他人都沒說話,不是因為韓岡、沈括對呂嘉問的駁斥,而是韓岡的態度。

「最後一件,」韓岡道,「火槍需要對外購買火葯子彈,正好利於官府控制。正確的火葯配比,標准化的子彈,不是民間的工匠能弄出來的,如果是線膛槍的子彈,更不是普通工匠的手藝能夠做到。比起弓刀,民間的火槍對官府,更加容易掌控。」

呂嘉問一直都是皺眉聽著,眉心的皺紋一會兒變得深了些,一會兒變得淺了些,等到韓岡說完話,他才緩緩開口,「玉昆相公、存中的話,我是十分贊成的。漢民開拓新疆,的確需要且耕且戰,別說火槍,虎蹲炮給了他們也行。但現在說的是開封,不是雲南、西域、南洋。開封是中國之中,不聞戰事,如果需要訓練開封百姓上陣,那皇宋差不多也該亡了。開封的百姓,要什么尚武之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