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梳理(八)(2 / 2)

宰執天下 cuslaa 5852 字 2020-08-30

「更何況,如今要禁絕火槍,只是因為你我性命之憂。玉昆相公你想想,這京師之中,難道沒有一二賊子,將你我銜之入骨?」呂嘉問笑了一笑,「我不敢妄自菲薄,想要我這條性命肯定是有不少的。如果他們手無寸鐵,恨就繼續恨下去了,於我無有損傷。可要是他們手邊有一支火槍呢,會不會就順手拿了起來?」

沈括反駁:「防得了賊人從京師中得到火槍,防不了賊人從外地購入火槍,潛運入京。防得了火槍,也防不了炸彈。真想要刺殺我等,怎么禁絕都有辦法來解決。於刺客而言,重要的都不是武器,而是膽量才對。有膽子,有想法,武器總能弄得到。禁絕民間持有火槍,此議決然不可。」

韓岡在此議上絲毫不通融,極為強硬的堅持舊法令。那沈括要做的,就是比韓岡更加強硬的表態。

呂嘉問和沈括視線交錯,氣氛緊綳。

「好了。」章惇敲敲桌子,打斷了爭議,「此事再議。」

打圓場是會議主持者的責任,將話題集中在關鍵的問題上,同樣是他的責任。

「不過因為線膛槍流入賊手,近日諸位、包括一眾議政,全都需要加強護衛。都堂為國之中樞,如人之首腦,不可有傷。過去我等沒有注重,可如今有朱子昂之事在眼前,就不能繼續松懈大意下去。亟需精兵強將來守衛。」他看看韓岡,韓岡點頭表示同意,章惇笑了笑,道,「諸位的元隨們舉一舉旗牌可以,護衛就不能指望他們了,必須要增加可供使用的護衛。嗯,玉昆是例外。」

張璪、曾孝寬一陣輕笑,呂嘉問、沈括的神色也松緩了下來,陪著笑了兩聲。

眾所周知,韓岡身邊的元隨,全都是從戰場上下來的,府中的家丁,很多都是因傷除役的士兵,盡管多有殘疾,殺一兩個普通人依然比吃飯喝水都要輕松一些。

昔年韓岡家中遭人鬧事,上百在京師水磨坊做工的兵士堵在韓家門前的巷道中。韓家就派了七八個又瘸又拐的家丁出來,拿著硬木棍一路打過去,視那百多名鬧事者直如土雞瓦狗一般,喝口茶的功夫,全都給打翻在地。那一戰,在京師朝野中傳得極廣,開封人真切體會到了西軍的戰斗力,比起遠在千里之外的征戰,眼前的斗毆更加直觀。

那時候,韓岡只尚是一低品朝臣,初入朝堂,家丁也就那么點人口。如今韓岡做了十余年宰輔,家中服侍的仆役說多不多,也有幾百號丁壯,再加上城外的庄子和鋪子,人數都上千了。泰半是軍旅出身,平時用軍法教訓,只要韓岡一聲令下,輕輕松松就能組織起一支軍隊。如果皇城中的兵馬,以及神機營和一眾上位禁軍不出來,這些人橫掃京師市面都不是什么難事。

韓岡也輕笑道,「難道子厚兄身邊的元隨不都是上過戰場的?」

章惇可也是實際指揮過荊湖南路和廣南西路戰爭的指揮官,他家里元隨和家丁的情況,跟韓岡家也沒有太大而差別。

「說笑了。」章惇說,「……玉昆你看從哪里抽調人比較合適?」

「省事點就是堂衛。」韓岡道。

「堂衛人數不足。」章惇直接就否定了。

兩府還在皇城中時,同樣得到上四軍、天武軍和皇城司的守衛,不過兩府搬出皇城、設立都堂之後,外有神機營,內有堂衛。神機營不必說,各營各指揮輪調,而堂衛則是專門守衛都堂要地,尤其是堂庫、架閣等處。他們身邊到處都是機密,故而連出門都要受到監察,這樣的人,當然不方便成為宰輔們的隨身護衛。

「那就從神機營調人。」韓岡又道。

章惇依然搖頭,「神機營的事情已經太多了。」

其他幾位宰輔紛紛點頭。

神機營不僅是三軍標桿,也是新式火器的實驗場,還是新式兵制的試行地,又是掌握在都堂手中、用以震懾宵小的神兵利器,同時還負有護衛京師,守衛皇城,保護都堂的責任。為了得到更多的歷練,遇到戰事,第一個出馬的就是神機營。去雲南滅大理,去西域攻黑汗,去江東伏魔教,現在又有三分之一去了河北河東,每一次都是作為刀刃頂在最前線,再給神機營身上加擔子,神機營的職責就太多太亂,影響到其本職工作。

「既然如此,」韓岡沉吟了一下,道,「與其多方抽調,事歸多門,不如新設一衙門來統管此事來得穩妥。」他掃了一圈左右同僚,之前提議堂衛和神機營,只是打了一個掩護,現在才是他真正的想法,「想來要人護衛,日後是要長年累月做下去的,最好現在就把制度定下來,日後就能省掉許多事。就如班直。」

韓岡最後一句,把話給挑明了。班直是天子護衛,都堂要是也弄一幫班直出來,意味就更加明顯了。

不過在場的幾位,沒有哪個對此還會感到猶豫。

章惇道:「那就另設一營,專一衛護中樞。諸位意下如何?」

全票通過。這是不需要爭論的。

「叫什么名號?」呂嘉問問道。

韓岡道,「簡單點,低調點,不要讓人聯想起班直就是了。」

韓岡倒是有一肚子的名號,中央警備局,八三四一部隊什么的,只是想了想,覺得還是不要竄用了。

「都堂護衛?」曾孝寬說。

呂嘉問搖頭,「這是擔心旁人連想不到宿衛天子的班直?」

韓岡笑道,「簡稱就是堂衛了。」

曾孝寬皺眉點頭,「是不宜與護衛有關。」

「那就消災防火。」韓岡半開玩笑的提議。

「潛火局?」曾孝寬道。

京師屋舍鱗次櫛比,極易造成火災。為了防備災情,各處廂坊都布置了潛火鋪,每一處潛火鋪,最明顯的標志就是三丈多高的望樓,每夜都有鋪兵在往樓上站崗放哨,以便能夠及早發現起火點,如果起火,在望樓上通過火炬和號角聲,來通知火情的位置,指揮滅火工作。

故而潛火二字,就是這個時代的消防。

不過這個提議並不那么讓人合意,呂嘉問反問,「潛火鋪兵跟著宰相,這也太有意思了。」

章惇輕咳了一聲,打斷了已經扯遠的,「名號小事,讓下面去想吧,現在就不浪費時間了。」

首相發話,自然沒有二話。

「經過方才的議論,今日之事,有幾件可以確定了。」

章惇開始總結,宰輔靜聲聆聽。

「第一,此案必須窮究到底。此事就交由開封府查辦,限期七天內查明。玉昆,」章惇問韓岡,「黃裳那邊給他七天夠了吧?」

「足夠了。」韓岡道。

都堂不是要真相,而是要『真相』,七天時間,只要把槍支的下落找出來,一般來說是足夠了。

章惇又道,「具體怎么向開封士民公開此案案情,就拜托玉昆你指點開封府了。」

韓岡點頭,「放心。」

「行人司會聽命於開封府,全力偵破此案。」章惇出了個難題之後,隨手給了一個獎賞。

「有他們就更好了。」韓岡依然點頭。

「第二,即日起,議政以上官都要加強警衛,包括隨行和府邸,暫時先借用神機營的兵馬,等新衙門設立完成,就再交給他們。邃明兄,此事就拜托於你了。」

張璪之前最為關心自己的安危,幾至於失態,章惇將設立新司來衛護宰輔、議政的工作交給了他,輕易的就安撫了張璪。

張璪很樂意的點頭,「此事事關重大,璪不敢辭,當勉為其難。」

「第三,要及時安撫學生。他們雖然造成今日之事的禍根,但畢竟是國子監的學生,親眼看見同學被打死,心中必然有所觸動。今夜肯定有許多人心思混亂,更少不了勾引他們做出頭鳥的賊人。不能讓他們繼續被賊人蒙騙了,反認為是都堂把人打死的。」

「相公說的是。」張璪捋須點頭,國子監的學生再怎么樣都是年輕人,一時興起參與了反逆之事,只要能將其中的禍首抓起來,其他人也沒必要窮究罪名。

「不過,」章惇道,「既然都是曠課前來廣場喧嘩,則不可不加以懲處,否則如何讓那些認真讀書的學生心服口服?」

「按照監規來?」呂嘉問問。

「以我之見,不宜過重,最好不要除名。但必要的懲罰不能沒有,不如內舍、上舍的皆降一等,外舍一年內不可升等。剩下的就按照監規處置。」

張璪是不會提他的孫子就在國子監中讀書的事,正想往上舍去。

「此議上佳。」聽完張璪的提議,章惇立刻表示贊同,好像根本不知道張璪的孫子正要設法進上舍。盡管在他的書房中,有關其他宰輔家中的子弟,都有專屬的記錄本。

「玉昆,這算是懲前毖後治病救人了吧?」章惇沖韓岡開了一個玩笑,見韓岡和其他人沒有反對張璪的意見,就又道:「具體文字,就讓舍人院草擬,等弄好後諸位簽個名,最好今天就能發出去。」

韓岡點頭,「等寫好後,及時送來,我安排上明天的快報。」

「最好。」章惇道。

廣場上的那一槍,在今天結束之前,多半就能傳遍京師了,都堂的處理意見當然要及早公布,以此安撫人心。

曾孝寬忽然問道,「太後那邊該怎么說?」

如果只是一樁簡單的槍擊案,甚至不夠資格通報到太後耳邊,即使是有人在都堂外面開槍——也就是單純的今天這樁事,也在可說可不說之間。但如果要窮究此案,徹查後台,就必須通報給太後了。

因為必然會牽連到某些人——不論他們到底是否當涉足案中。

章惇考慮一下,對韓岡道,「玉昆,你我一起去。」

尋常朝事,讓翰林學士轉告,或是等到十日一次的參拜時呈報,再或者讓任何一位宰輔去說都可以,但這一件事,事關重大,兩位宰相同入皇城。

韓岡點頭,「也好。」

「等等。」沈括叫了一聲。

幾位宰輔同望過去,尋常甘願做一個隱身輔弼,除了幫襯韓岡,一般極少主動開口的沈括一下成為焦點。頓時有些不自在,輕咳了一聲,沈括方開口說道,「今天是燕達守皇城。」

章惇怔了一下,旋即皺起眉頭。看了看韓岡,韓岡沉默的搖了搖頭。

燕達對先帝忠心耿耿——至少表面上如此——平日對都堂則是十分恭順,所以都堂才能容得了他。但是以這幾日的事端,肇事者必然有所依仗,想來軍隊里面,也是應該有人的。

燕達到底是不是那個人,章惇和韓岡都不會為他打包票。

心中立刻就在燕達的名字上畫了一個叉,章惇問沈括,「明天值守的是誰?」

「明天是王舜臣輪值,守宮城的是李憲。」

「那就明天去。」章惇拍板道,「今天先讓陸佃進去說一下。」

只是定下之後,章惇又有些猶豫,「玉昆,李憲……」

韓岡明了章惇之意,「那就換童貫。今天就讓李憲去河北,他既然想立功,就讓他去好了。」

「童貫是李憲弟子吧?」章惇還有點猶豫,他並不在乎重用閹人的名聲,但對於自己在皇宮中的安全,則是份外重視。

韓岡道,「童貫是聰明人。」

「那就他吧。」章惇嘆了一聲,「王中正病得真不是時候。」

王中正是都堂掌控皇城的關鍵人物,一直都為都堂穩定皇宮。為了褒揚他的功績,都堂甚至不顧士民議論,授予他郡公之任,等他死後,甚至能夠追贈國公。作為內侍,刑余之人,王中正已經在大宋官場上做到了頂。

他如今年紀老邁,體衰多病,只是多次上表乞骸骨,都被太後和都堂慰留。不過近日生了病,在床上好些日子沒能起身了。說不准什么時候就過去了。

能夠在人望和信任上,能夠達到王中正那個等級的,到現在都沒有一個。其實都堂也不指望內侍之中還能再出一個王中正,王中正的際遇,那是因緣際會,不可復制的。剩下的李憲、童貫之輩,要么威望不足,要么不敢信任,都很難讓都堂將皇城之事,徹底交給他們。

「希望王希烈能夠早日康復。」韓岡從來就不顧忌與閹人交往,與王中正交情甚佳,甚至以表字相稱。在場的都見怪不怪了。韓岡的脾性如此,士林中也多稱贊他是念舊情、不忘本。

「真得有他在才能讓人安心。」章惇皺著眉,又道,「福寧殿那邊必須加強戒備,得盯緊了,不要讓他覺得有機會了。」

皇帝前些年因為犯錯,曾經被遷出福寧殿,不過日前又被奉迎回去。但不論住在哪里,眼下的這位皇帝,都堂都不可能讓他擁有任何實權。皇帝與天下萬民隔離,除了每旬去探問太後,甚至連郊祀、明堂,都由都堂委托大宗正代理。按照都堂的想法,這位天子,最好一輩子都安居在深宮中,多親近些女色,煉煉丹,吃吃葯,就這么過上一輩子,當然,不要生出男丁。

曾孝寬道:「皇帝近日沒怎么鬧事,還算讓人省心。」

章惇搖頭:「如此安靜,暗地里必然有所圖謀。」

韓岡聽著,問道,「前段時間鬧事呢?」

章惇板著臉,「行跡昭彰,還有什么可說?」

說完,卻與韓岡同時一聲笑。

任何時候,都堂都不會放棄對皇帝的警惕。

「既然如此,還是要派人去看一看的好。」曾孝寬道,「陸佃不是要進宮面聖嗎,順道去一趟福寧殿,他的那個翰林學士,正是天子私人。」

呂嘉問刻薄的說,「陸農師怕是不想做這個天子私人。」

翰林學士的身份越發的尷尬。他們舊時本是天子私人,帶上知制誥後能為天子草擬詔書,不帶知制誥,更是意味著皇帝的看重,以及其在朝堂中的地位。

能夠提名御史,能夠參議朝政,只有天子才有資格任命翰林學士,宮中還有專門的學士院,別稱玉堂。

現如今知制誥都是中書舍人,翰林學士則是都堂提名,幾乎快要成為外放議政的標配了。像黃裳這樣的老資格的翰林學士,都不加承旨二字。玉堂更是與中書門下和樞密院一同被鎖在了深宮中,與草木同朽。

韓岡搖搖頭,「現在誰還想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