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梳理(九)(1 / 2)

宰執天下 cuslaa 6058 字 2020-08-30

大體上的應對都決定了,這一場緊急會議也就沒有繼續拖延時間。

除了值日的沈括,其他宰輔們一個個離開都堂,章惇走在最後,在更多的護衛中,返回了府邸。

回到家中,章惇就獨坐在書房中,靜靜的一動不動,既沒有批閱公文,也沒有接見求見的官員,就只是坐著,仿佛夏日雷暴前的平靜。

章持在書房中服侍了半刻鍾,從房間里面出來,臉色都是煞白的。遠遠的看見自家的兄弟往這邊走,連忙揮手,待章援到了身邊,一把抓住,壓低聲音說,「今天情況不對,沒事別進去。」

章援腳步就是一頓,瞥了一眼書房,低聲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要知道就好了。」章持道,「回來後就讓人去找代樂知,估計是行人司這一回犯了大錯。」

代樂知提舉行人司,雖然品階不高,手中權柄卻重,京師內外打探,過去是皇城司的差事,如今則歸於了行人司,甚至還有抓捕和關押的權力,是章惇手底下最為得用的一幫人中的一員。

章援更加低聲,「是廣場?」

「當然,當街開槍。行人司失察之罪逃不了。」章持沖書房努努嘴,「估計是被人擠兌了。」

章援搖搖頭,他們父親雖然是首相,但次相絕不是好相與的,兩邊本來就是有爭有和,這一次行人司犯錯,估計就是被那一位抓住了。

「要進去嗎?」章持問道。

章援搖搖頭。

他們都過了三十而立的年紀,出外任官的經歷也有過了,可在他們的父親面前,還是像過去那個因為擔心沒有做好功課而被訓斥的少年。

瞅了書房兩眼,章援決定還是不要立刻進去,先看看風色再說。章持則回到書房門口,等待父親的召喚。

過了片刻,行人司之長匆匆趕來,臉色蒼白,猶如死人,顯然已經知道了自己犯下了大錯,站在門口通名的時候,連聲音都帶著抖。

章持將他帶進書房,悄然退出,將門輕輕掩好,依舊站在離門不遠處地方,而他的兄弟,這時候從旁邊的小門探出了頭來,鬼鬼祟祟的走近了,仿佛回到了少年時。

先沖旁邊的親隨笑了笑,親隨識趣的低下頭,走遠了一點,章援就站定了,光明正大的准備偷聽。

但讓兩兄弟失望的是,並沒有他們想象中的訓斥,書房里的聲音只要不是很大,就很難傳出來,兩人在門前等了一刻鍾,就見到行人司的主官從書房中出來。臉色好了許多,如釋重負的樣子,看見章持章援,還陪著笑臉點頭問好。

章持、章援面面相覷,難道不是要訓斥代樂知,而是有要緊事要他去辦?

不過眼神交換中,都對自己的猜測暗自里搖了搖頭。知父莫如子,章惇的怒意是明擺著的,什么事都不做,把代樂知找來,不會是因為不相干的事。

以自家父親的脾氣,心里面的火氣如果能夠爆發出來,就是罵得狗血淋頭,都是安全的,那是代表他還沒有放棄這個人。不相干的人,堂堂首相怎么會去浪費時間訓斥?而現在這種和風細雨,卻反而是心中有了決斷。眼下的和氣,只是需要其將事情辦好再說。

從自家父親的反應上,加上對都堂廣場槍擊案的一些細節的了解,答案已經呼之欲出。

章持本來還有幾分憐憫,想明白後,看著代樂知賠笑討好的一張臉,心里多添了幾聲冷笑。

走了幾步將行人司提舉送到了書房院落的門口。剛剛返身回來,就聽見書房中啪的一聲脆響。

章持與章援互看了一眼,章援就向門里面指了一下,章持苦著臉,小心翼翼的走了進去。

書房之中,章惇還是安然的靠在搖椅上,跟方才章持出去前沒有什么兩樣,唯獨地上滿是的晶瑩的透明碎片。

章持正低著頭,就聽見章惇平靜的聲音,「滑手了。」

滑手?

章持看清東西後,心中就是一驚。摔在地上,碎成千百片的,不是別的,是章惇最為喜愛的器物。

不是玻璃杯,而是水晶杯。不是如今工匠磨制,而是千年以前的匠師手筆。

雖然只是朴朴素素的透明圓杯,比市面上常見的玻璃杯還不如,卻是貨真價實的千年古物,章惇對此珍惜異常,得到時便題詩以記之,放在自己的書房中日日把玩,今天卻被砸在了地板上。

章持不敢多問,自家父親氣得把最心愛的杯子都砸了,這火氣他可是不願攬到自己身上。連忙叫人進來打掃,自個兒則親自捧了杯涼茶過去。

章惇坐在交椅上,接過涼茶後,也不說話,將茶盞攏在手中,臉上毫無表情,仿佛戴了面具。

陰沉著臉的宰相,讓書房內間都不像是在夏天了,進來打掃的仆人一進門身姿就僵硬了,彎腰掃地,臉色一點點的蒼白了下去,就好像是進了御苑獅籠中打掃的飼養員,卻發現獅子還沒被趕緊內間的籠子里。

匆匆忙忙的將房內的碎片都清理干凈後,灑掃仆人就提著簸箕往外走。走得急了,腳在一掌高的門檻上絆了一下,直直的摔了出去。

章家家規森嚴,這仆人摔出去時卻是連叫聲都沒敢出,落地時砰的一聲重響,聽起來就讓人感覺疼。倒是外面的章援叫了起來,章持趕出去,卻見自家兄弟滿頭滿臉的水晶渣子,一只簸箕倒扣在頭上。

仆人摔得差點閉過氣去,好不容易緩過氣來,一抬頭,又看見章援的慘狀,當真嚇得魂飛天外,抖得跟生了病的瘟雞一般。

章持卻是快要笑出聲來了,緊緊抿住嘴,強忍著說風涼話的沖動,招手喚人過來幫忙。

那仆人爬起來了,一邊抖著一邊過來要幫忙,一對粗糙的手哆哆嗦嗦的湊過來。

章援的一對眼睛越瞪越大,卻不敢動。

夏天穿得單薄,水晶碎片飛過來時又是沖著面門,一多半扎在皮肉上,還有些落在了領口里,動一動就扎人的疼。他現在整個人直挺挺的站著,比都堂前的衛兵站得還要挺直。那仆人粗手笨腳過來幫忙,結果可想而知。連忙大叫,「別,別亂碰。」

他剛剛叫出聲,眼睛突地瞪圓,忙閉起嘴,就像被卡著脖子的母雞,咯了一下就沒聲音了。

章持忙回頭,卻見自家父親不知什么時候走到了房門邊,正擰著眉看著門前的一地狼藉。

仆人慌得連忙跪下,絲毫不顧滿地的碎渣,章援一點一點的彎下腰,准備行禮,卻將正常的動作放慢了三四倍。

章持知道章惇不喜歡雜亂,小心翼翼,「大人?」

章惇沒發作,對章持道,「楚國夫人病了好些日子了,家里有什么對症的良葯,派人送去一些。」

楚國夫人是楚王王安石的遺孀,送王安石歸葬金陵之後,先是回了京城,之後又因故返回金陵,現在就還在金陵,弄得國丈王旁不得不跟著來回跑。外人知道了,都不知該說什么,只能感嘆幸好如今有了鐵路,不然二十二程的驛路,一個月走三趟,能把六旬的老人折騰得只剩下一口氣。

莫名其妙的送禮送到江東去,章持狐疑的望著章惇,感覺自己的父親是說錯了人,輕聲提醒道,「大人,是不是齊國夫人?」

章惇看了兒子一眼,重復強調道,「楚國夫人。」

章持更加迷糊,「今天?」

章惇點點頭,瞥了眼章援,「回去弄干凈。」說完拂袖回房。

章持對兄弟遞了個抱歉的眼神,匆匆忙忙的就走了。章援苦著臉,慢慢的蹭著回頭出門,走到一半,回頭看見鬧出一灘事的仆人還跪著,氣不打一處來,「還不打掃干凈趕緊走?」

回到房間中,章惇坐在搖椅上,鐵青著臉坐著,許久,才冒出一句,「自作聰明。」

過了半晌,又一聲嘆,「自作聰明啊!」

他已經說不清到底是說人,還是說己。

……………………

韓岡的車馬剛剛拐進家門前的街巷,前面就看見一輛雙輪的舊式馬車停在側門口,因為雙轅加身,使得挽馬要承擔一部分馬車重量,很傷牲畜,如今已經是很少見了。

走在前面的親隨撥馬回頭,靠在車窗邊告訴韓岡,「相公,是四郎回來了。」

聽到兒子的消息,上車後就板起臉的韓岡,神色總算緩和了下來,「都回來了。」

韓岡前幾天將家里的老四韓鉉派去了開封府南面的鄢陵、扶溝、太康諸縣,查探當地災後救治的情況。

他高居九重,底下的事情都是聽當地官員報告,以及一些人的密奏,得到的消息往往都是經過扭曲和遮掩的,不能反映全部的事實。

其他事情,韓岡就放過去了。只要保住大方向不錯,下面的事還是得交給地方官來處置。唯有災傷和軍情例外,能夠引發大規模的危機,不能任由地方官遮掩事實。

韓鍾、韓鉦過去都曾被韓岡派去州縣微服探查,如今兩個兒子都不在身邊,老三一心鑽在學術里,他便把老四派了出去。

韓岡在院中下車的時候,韓鉉已經站在車外行禮,身上穿著市井中最為常見的衣袍,一身短打葛衣,一幅細麻布裹頭,手肘腰間還有兩塊不起眼的補丁。衣袍雖舊,卻是被盡量整飭得干凈整潔,很是精神的十多歲的少年人,活脫脫一個在商鋪里跑腿的小學徒。

見兒子精神還好,只是稍微黑了一點,韓岡點點頭,吩咐道,「換身衣服再過來。別忘了進去見見你娘,這兩天都記掛著你。」

半個時辰後,韓鉉來到韓岡的書房中。

沐浴更衣過的韓鉉,只用了一根青玉簪扎著頭發,身長玉立,相貌俊秀,從小學徒變身成一位翩翩佳公子。

韓岡放下手中的公文,讓兒子坐下,臉上的微笑顯得心情不惡,如同閑談一般的問,「這一趟走得怎么樣?」

韓鉉正襟危坐,「兒子南下走了一圈,各縣的鐵路都已經修復了。京扶支線本說是被洪水沖毀了三里多長的一段,但兒子去了扶溝,看見車站已經可以通車進人,再一問,說是已經修好了。其余諸縣大體類此。而各縣的官道,則都是剛開始整修,有幾處地方就只能看見兩三個人在夯土。」

韓鉉說著,從袖中掏出一張開封府界的交通圖,指給韓岡看,「就是這里,這里,還有這里,都只是裝裝樣子。兒子去了七處維修段,便有三處在怠工。」說著,就有些憤憤然。

韓岡低頭看韓鉉的地圖,上面用細鉛筆做了不少標記,看起來都是他這幾天走過看過的地方。

韓岡點點頭,看著地圖就知道韓鉉是用心了。

「做得不錯。」他抬頭對兒子贊許的笑了笑,「不過四哥你要知道,為公為私是不一樣的,眼下的事,是人之常情。」

各縣的災民是有數的,能干活的勞動力也就那么多,要是當地的知縣讓百姓們先去修官道,鐵路的維修就得往後放。韓鉉去的南部各縣都不在鐵路的主干線上,不屬於國有,而是私營,被耽擱賺錢的鐵路東家們可容不下這么大公無私的縣官。相反的,只要救災物資能送進當地,物流通暢,官道修得慢一點也不會引來上級的不滿。

所以不僅僅是南部諸縣,開封府中其他受災縣鎮,都是日趕夜趕,將縣中的鐵路先修好,然後才是官道。

韓鉉年輕的臉龐上,不滿則溢於言表,「都忘了是拿得誰的俸祿。此等私而忘公之輩,朝廷何不加以重懲?」

「只要在時限之前將官道修好,朝廷不可能加以責罰。」韓岡說道,「只要能夠盡早使得災區物流重新暢通起來,朝廷甚至還要嘉獎其辦事有力。」

韓鉉緊抿住嘴,不敢反駁韓岡,可顯然是不服氣的。

對兒子的年輕,韓岡只有微笑,耐心解釋道:「官中行事,不能損公而肥私,但公私兩便,卻是要提倡的。」

韓鉉嘴皮子動了動,像是要反駁,卻又強行忍住。

韓岡心知自家四子看著跳脫,性格卻是最倔強,又愛認死理,很是不好教育。

還好韓岡對兒子的耐性是極充分的,也願意穩下來教育兒子,「雖然為了當地鐵路東主的利益,各縣都去先行修理鐵路,將官道的修復放在了後面。但道路暢通了,救災的物資送進災區去了,並沒有影響到災民的救治和安置,這就是公私兩便。」

韓鉉倔強的反駁,「鐵路只是一條,各縣被沖毀的道路不知有多少條。大人只看到了官道,可其他道路呢?各鄉各里,都不是官道連著的。朝廷不顧,私家也不顧,那里的百姓該求助何方?」

「所以為父才要你去啊。」韓岡道,「看看清楚,到底有沒有延誤對當地災民的救治。只要當地縣官解決了最主要的矛盾,那就有功無罪。」

韓鉉張口欲辯,卻又為之結舌。

韓岡對兒子道,「還記得為父說的矛盾論了,任何時候,都要先抓住主要矛盾,解決主要矛盾。四哥你說說,災傷之後,何者為大?什么才是最主要的矛盾。」

韓鉉緊緊抿住嘴,低下頭,不甘心的低聲道:「大人說的是,孩兒知錯了。」

「這不是訓斥你,把頭抬起來。」兒子有不同的想法,只要不是原則問題,韓岡還是很有教導的心思,「有想法是對的,有自己的思想才能算成人。聖人之言不能盲從,前人的知識不可盲信,為父的話也一樣,因為是前人心血的總結,故而要尊重,要學習,但必須要結合實際進行思考,這樣才能成為自己的東西。平常的學習,要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方能做到篤行之。自己都不甚明了,甚至不信,怎么去踐行?」

韓鉉點頭應是。

他並非脾氣犟到不肯聽人話。只要有人跟他說道理,說得他明白了,他也會老實認錯。但如果不能讓他心腹,就是韓岡,他都是嘴上認錯,心里不認。

之前家里不讓他跟他那些市井中的狐朋狗友鬼混,都是陽奉陰違,訓斥時還辯駁得振振有詞。那時擔心弟弟的韓鍾還建議韓岡,干脆把那幾人都找個罪名送去西域開荒,只是韓岡擔心韓鉉的逆反心理,猶豫了一段時間。不過當韓岡把那幾人對韓鉉兩面三刀的事情揭開來,韓鉉立刻就跟他們翻臉了,之後都沒有了往來。

韓岡對說服了這頭倔驢大感欣慰,叮囑道,「你要記住,日後為官,理當清正,但不要迂腐。」

「這么難,兒子可做不到。」韓鉉笑了起來。沉重的心情剛過去,跳脫的性子又冒出來了。

韓岡笑了,「如果做不到,寧可迂腐一點,也要保證清正。」

「司馬光那樣的?」韓鉉揚眉問道。

「司馬光幾曾迂腐過?清可算,正可不至於。其慎於私德,公德有虧。」韓岡很少在子弟面前品藻時人,今天倒是給兒子帶出了話來,「差役法之弊,司馬光在變法前曾經幾次上書言及,等到你外祖推免役法、行雇役事,又改口極力贊揚差役,這要是迂腐,什么才是隨機應變?」韓岡嘿的一聲冷笑,「還是蘇子瞻好,從一開始就一直在堅持要服役的百姓在他家里跑腿做事呢。」

閑談時帶出蘇軾,倒是跟韓岡最近看到的一份報告有關,讓他憶起那個已經消失在朝堂上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