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梳理(九)(2 / 2)

宰執天下 cuslaa 6058 字 2020-08-30

那是一份廣東走馬對一眾流放至當地的罪臣日常情況的報告,上面說蘇軾在海南過得甚是自在,比起廣東的梅州等地,儋州的瘴癘就沒那么嚴重。

而且蘇軾在當地詩文寫了不少,朋友也交了許多,頗有幾首好詩好詞傳回京師。因為章惇暗地里的照顧,蘇軾雖說是流配,其實比編管還要輕松一點,每天只要按時回到當地官府安排的住處,就能自在的在周邊游逛。

朝中有人,不僅好做官,也好做人犯。若不是因為他犯下的罪過實在是無法赦除,早就有人為了討好章惇,提議把他給赦免召回了。

思緒只岔開一點,就給韓岡拉了回來,他繼續問兒子南去察訪的見聞,「各縣縣城中的情況如何?」

「都挺好。」韓鉉道,「街面上看不見流民。聽說之前災情最重的時候,許多百姓都逃進縣城。各縣衙門按照大人編寫的《災傷應對條例》做事。及時賑濟,加強防疫,災後又組織災民以工代賑,要回鄉的就及早打發回鄉。沒有流民集中逗留,也就沒有什么疫症流行。幾個縣的化人場兒子都去看過了,跟附近的百姓打聽過,行災的那一段時間里,最多的太康縣也只有百多具屍體。」

韓鉉說著又拿出一個小本子,翻到其中的一頁上,指給韓岡看,每一個縣的條目下面,都有幾個草碼數,數字後面,又有簡單的幾個字標識出處。數字有多有少,少僅二三十,多則百余。這是韓鉉從不同渠道了解到的數據,因為不是官府的統計,缺乏全面性,但整體上沒有偏離當地報告的數字太多。

韓岡從上到下看過一遍,點了點頭,這人數基本上對得上。雖說還有些參差,但也只是因為韓鉉能詢問到的對象有所局限罷了。

「移民的事呢,有沒有強迫的,或是阻止的?」韓岡隨手翻著韓鉉的隨身筆記,又問。

「強迫倒是沒有,」韓鉉回想道,「要說阻止,有件事不知算不算。」

韓岡道,「說來聽聽。」

「這件事說來有趣,」韓鉉道,「其實兒子這一回在太康縣,還扮了一回流民。」

「哦,當真?」韓岡揚了揚眉,聽得升起了興趣。

「當然,兒子怎么敢誆騙大人。兒子當時換了身破舊的衣服,打扮得跟街上的流民沒多少差別。到了縣衙外專設的移民處,就進去報了名,自稱是鄉里的殷實人家,只是一脈單傳,這一回遭災,家破人亡,沒有什么親戚可以投靠,想要去雲南闖一闖。」韓鉉眉飛色舞,很是得意。

「當時守在移民點里的就一名老吏,六十七十了,老眼昏花,沒看出兒子的身份不對,把兒子的話都當了真。聽兒子說要移民雲南,就滿口勸說人離鄉賤,又說京師戶籍難得,外地富貴人家若有子弟想要應考,還想方設法辦一個京籍,也容易過那舉試,哪有不做京師人,反倒去做蠻夷的?不當人子,祖宗九泉下都睡不安穩。還勸兒子去東京城找一份工,說兒子看著模樣不差,又識字,肯定能進館子里做個跑堂,或者去店鋪里做個學徒,用心做幾年就能做掌櫃了。」

韓鉉說到這里忍俊不禁,就嗤的一笑,強忍著,「那時候,娶妻生子,強如去邊疆賭命。後來那吏人許是見兒子口齒伶俐,模樣又不差,說著說著,又說要給兒子介紹一家有根腳、又待下寬和的東家,還說那東家家里只有一獨生女兒,只要兒子老實肯干,做人實誠,做兩年說不定就招贅了。兒子千辭萬讓才脫了身。」他邊說邊笑,越是說,笑得就越是厲害,「兒子回頭還想,幸好跑得快,不然就給人拉去做上門女婿了。」

韓鉉最後說得自己都哈哈大笑,韓岡也為之莞爾,「要是你給人捉去做上門女婿,為父可就不知該怎么跟你岳丈交代了。到時候,說不得真得捏著鼻子還了舊貼,認下新親家了。」

韓鉉終究年少臉嫩,自己說沒什么,聽韓岡提起他的婚事,就有點臉紅,嗔怪道,「大人!」

「好了,不說笑了。」韓岡也不取笑兒子,正色道,「按你說的,你要去太康縣的移民處說要移民雲南,然後被當班的吏員給阻止了。」

「大人,」韓鉉連忙道,「這不能算是阻止吧,只是勸說了幾句。」

對抗朝堂,這可是大罪名。他可不想因為幾句話的事,就把那嘮叨嘴碎卻是一片善意的老吏給害了。

「是不能算,只是老吏多嘴,還是好心。真正的阻止,是拒絕辦理,是直接與朝廷的敇令對抗。不過他這種想法在京師周圍當不在少數,無怪乎各縣移民不多。」

「是不多,只兒子打探,太康縣登記的也就兩百來人,其他縣也不多。」韓鉉在筆記本上翻了一頁出來,指著上面的記錄數據,「其中還有好些第二天就反悔的,要不是朝廷給了十天的考慮期,縣里呈報得太及時就能落下大麻煩。」

韓岡默然點頭,說起移民,北方最開放的是關西,南方是福建,主要還是商業風氣最為濃厚,輿論偏外向,當地人敢於往外跑——福建那是自古以來,關西的風氣轉變倒是韓岡一手帶起來的。

這兩處地界,好些人家的次子、三子長到十五六,沒有別的門路進待遇好的工廠,又不願去做苦工,就扛起包裹就到當地的移民處辦理登記了。再怎么差都能平白落下十畝地,看著危險,說不定就發了呢。

但其他地方就不行了,北方的移民情況尤其屬京師最差。盡管每一次大災,都是移民大量出現的時候,可這一回開封雨災,京畿府界,最後確定要移民的百姓,拖家帶口也就不到千人。京畿的百姓他們一貫是不願外遷,京外的洛陽、大名、應天這一干大城市都不去,更不用說去西南、西北開荒了。

但當地官員救災工作做得好也是事實,不然沒吃沒喝,再不想去也得去了。

「醫院,物資發放,這些事上,有沒有什么不妥的地方。」韓岡繼續詢問,他不嫌耽擱時間,韓鉉這樣的第一手資料很重要,趁機教育兒子更是重要。

「都好。」韓鉉道,「畢竟是京府,都堂選調的親民官都是有能力的,兒子一路上,都從百姓嘴里聽得不少誇贊。嗯……」

說著,他又回想了一下,繼續說:「鄢陵的富知縣才上任,百姓提到他的不多,說他好的也是說富老相公的孫子,肯定不會差了。倒是上上任的狄知縣,狄正青,鄢陵黎庶皆是交口稱贊。說他興修水利,推廣耕作新法,一年到頭都在忙碌。可惜就待了一年半。」

「磨勘上中,京府課最第一,為父眼又不瞎,會讓此等良吏沉淪下僚?」韓岡一笑,「他已經在無為軍做知軍了。」

「啊,還說要跟大人好好推薦他呢。」韓鉉很是遺憾,又驚嘆道,「磨勘竟然能拿到上中,這也太有能耐了。」

官吏磨勘上下九等,上上向不與人,上中就是最高一級,官場中平均兩三年才得一見,不是大功勞或是表現得極為突出,絕對拿不到的。絕大多數官員,就算做到宰相,照樣一輩子都沒拿到一個上中,韓岡累累勛功,又有挽天之傾的大功績,也只有三個上中考績。

當然,所謂磨勘,也只對中低層的官員意義重大。對議政以上,也就是過去的侍從官以上,並不需要看得太重。都是朝廷重臣了,拼的是後台、人望和手腕,考績什么的,不要太難看就行。展兩三年磨勘,罰幾斤銅,於他們而言都不是事。

韓岡自不會對兒子說以上這些,他笑道,「你也說他興修水利、推廣耕作新法了,只這一條就讓鄢陵當年的收獲增長了一倍,稅賦增加五成。又興修醫館、圖書館、漏澤園,還為各村免費打了風車深井,這些事,都是沒有驅用太多鄢陵百姓的勞力就給他做成了。還有鄢陵獄訟,他也做得很好,沒有惡性大案,尋常案件處理得又及時,有半年多是牢獄中只有老鼠跑,故而士民皆稱贊。」

「難怪。」韓鉉聽著嘖嘖稱嘆,又好奇的問韓岡,「他姓狄,是不是狄武襄家的人?」

「不是。狄武襄諸子皆是武職,孫輩只有狄諮長子得了蔭封,其余皆無官祿,更別說有人考中進士,做了京府知縣。」

韓鉉現在是對韓岡驚訝了,驚問道,「大人,這些人事你都記得?!」

沒了狄青之後,狄家在京師中只是尋常門第,這樣的門第在京城內有幾百家,韓岡貴為宰相,對一個普通門第的子弟任官情況都了如指掌,這不能不讓韓鉉感到驚訝了。

「狄武襄世居開封,狄家子弟哪里可能親民京府?還有,狄家的女兒沒做成皇後,停了幾年,現在跟你王二叔家的瑞哥定了親,為父怎么不該清楚狄家的事?」

「啊?!」韓鉉大吃一驚,「什么時候的事?」

韓岡道:「就前兩天才納彩的。」

韓鉉猶自驚訝,「上個月還跟王三哥哥他見的面,什么都沒聽說。」

「這種事,怎么能讓你們這些小輩知曉,還不到處亂傳,萬一沒成,壞了人家女兒的名聲怎么辦?」

韓岡現在越來越像是封建家長了,對兒女的婚姻大包大攬,甚至對這種門當戶對,父母議親的現狀視若正常。他主要還是老一套的想法,現在的社會形態還沒到能放任自主的地步。

韓家現在剩下都是兒子,以韓岡的身份地位,韓家如今的門第,韓家子孫若是得到婚姻自由,真正以結婚為目的的戀愛絕不會多,反而是更有可能是以此為名,去禍害普通人家的女兒。即使韓岡能約束自己子孫,其他貴胄家的門第,可是約束不住。

何況還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要韓岡操心,他可沒精力在這些事上分心。等到生產力的發展開始反作用於社會關系,姻緣的相關事宜,自然而然的會順應時代發展發生改變。

韓鉉則根本沒有這么方面的煩惱,他再是跳脫,對婚姻大事,也是遵循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根本沒有別的想法。聽到王、狄兩家定親,他就笑著說,「狄家的姐姐人品出色可是有名的,王三哥哥當真是好福氣呢,等回頭拉著二哥、三哥一起好好臊一臊他。」

「別太鬧騰。」韓岡是放手讓小輩們自己交往,從不干涉。想想已經沒什么要問的,隨口道,「你一路上還有什么有趣的事?」

「有趣。」韓鉉偏過頭,想了一陣,就搖頭,「就在京府中,哪有什么好玩的,就是有,兒子帶著大人的吩咐,也不敢玩啊。」

韓鉉嘻嘻笑著裝老實,看他的狡猾模樣,就知道他就是遇到些趣事,也不會老老實實的全說出來。

「哦,對了,」韓鉉道,「扶溝縣新建了雍秦會館,昨天大開宴席,兒子用西北口音跟門房說了兩句,混進去吃了一頓流水席。口味還不錯,當真舍得花錢。」

「舍得花錢就對了。」韓岡笑說著,「扶溝縣設立雍秦會館,商會中開列的預算,去年就遞到為父的案頭上了。」

「大人,扶溝也設了會館,現在京師二十二縣還有幾家沒雍秦會館的?」韓鉉好奇的問道。

韓岡笑道,「扶溝縣是開封最後一個有雍秦會館的縣城。」

在各地興建會館是從雍秦商會的會費中開列,並不像其他地方的商人設立會館,總是在當地經營的商人中最有名望的一個,因為本鄉人氏在此地往來頻繁,故而召集一幫子鄉黨,一起集資建立起本鄉的會館來。

這些會館,一般都只建在京、府、要郡,也就是商務往來頻繁的地方。唯有雍秦商會的會館,因為商會的貿易體系遍及天下絕大多數州縣,故而在天下各地設立了大大小小上千家會館。有的是單獨設立,規模很大,有的就是在城邊找個院子,給鄉人提供一個聚會的場所。京師各縣富庶,故而每一個縣城都有了一座雍秦會館。

除了雍秦商會外,也僅有福建商會,一切制度都在模仿雍秦商會,也有銀號,也在州郡城外設置貨物的集散倉庫兼批發市場,也遍地設立會館,只不過跟雍秦商會的經營范圍不同,雙方暫時沒有沖突。

韓鉉聽了韓岡的介紹,驚訝不已,又笑道,「日後出遠門,倒是方便了。」

「你若出門,當去館驛才是。」韓岡說著搖搖頭,打發兒子出去,「好了,為父也沒有什么要問的了。沒有事的話,四哥你先回去休息吧。等明兒有空了,就把這兩天的經歷和記錄整理一下,寫成報告送過來。要有本有據,條理分明。」

聽說要寫東西,韓鉉的臉就苦了起來,沒精打采的拖長音,「知道了。」不過隨即又振作起來,「對了,大人,還有一事。」

「什么事?」韓岡問。

韓鉉有些忐忑的低聲問,「剛進城兒子就聽到消息,是不是有賊子在都堂前面開槍了?」

韓岡頓了一下,反問道,「誰跟你說的?」

「兒子回來,公共馬車正好經過國子監,換車的時候,在車站上聽到的。國子監里面肯定都傳遍了。」韓鉉說著,又恨聲道,「照兒子說,那些國子監生真是越來越放肆了。」

韓岡瞥了韓鉉一眼,漫不經心的問,「你聽到時是怎么說的?」

「就說賊人為了嫁禍神機營和都堂,開槍射殺了一名學生。不過,」韓鉉道,「兒子是不信的。」

「為什么?」韓岡問。

「因為不合常理。才鬧了幾天就射殺學生意圖嫁禍都堂,根本不可能成功。他們這么做,要么是賊人太蠢了,要么就是有人假裝賊人。」

韓岡微皺起眉,一對溫和又充滿壓迫感的眼睛注視著韓鉉,看得他不自在的扭起身子,方才問道,「誰跟你說的?」抬手擋住韓鉉的自辯和解釋,他繼續問,「別說沒人跟你說,你的性子為父難道還不清楚?粗枝大葉,注意到這些細節才有鬼。」

韓鉉臉色數變,只是在韓岡的壓迫下,根本不敢說慌。最後只得老老實實,「的確是有人告訴兒子,就在進城的那一段。不過兒子不是注意不到,兒子這是執其大略,無暇細謹。」

「嗯。」韓岡沒有被兒子故意做作的言辭逗笑,嚴肅的命令道,「說說吧。」

韓鉉疑惑的張開嘴,「啊?」

「你那朋友怎么說的?」韓岡說。

韓鉉明白過來,咳嗽了一聲,「他也只是提了一點,主要還是兒子自己想出來的。」

見韓岡點了點頭,他繼續說,「這一槍,時間上完全不對。」

「為何?」

「兒子是用排除法。一來,只憑那些學生的身份,官軍根本就沒有必要動手,也不可能會動手。就算要動手,罵兩句,抽個幾鞭子就把人給趕走了,絕不會開槍。」

「二來,如果是幕後黑手遣人開槍,要栽贓給都堂和神機營,那么就該在都堂忍不住下令出兵時下手,或者干脆射殺廣場上的官兵,讓那些神機營士兵頭腦充血,將罪責歸咎到學生身上,最後消滅一切不相干的學生。」

「可眼下這一槍,時間上完全不對,時機選擇得太差了。按照矛盾論的說法,當抓住主要矛盾並激化之,道理或許沒人能說出來,但怎么做都是應該明白的。」

韓鉉說完,緊張的關注著韓岡的反應。韓岡最終微不可察的點了點頭,韓鉉給出的猜測基本上是沒有太大錯誤的。

鎮守廣場的守衛,都受到了可以稱之為警告的命令,即使是學生們對他們動手,即使有人拿槍攻擊,他們也不能還手和回擊,必須先退回都堂,鎮壓學生的事必須交給開封府來做,而追捕槍手,有開封府,有行人司,就是沒有神機營。

現在矛盾還沒有交鋒到最為激烈的時候,問題還沒有上升的不可收拾的地步。如果廣場之上,學生們一個月、兩個月的盤踞下去,當學生們的耐心耗盡,當居心叵測者的謠言深入人心,當世人對都堂的畏懼消失無蹤,那么一發突然而來的槍擊,的確能讓都堂陷入極大的被動中去,讓都堂百口莫辯,讓都堂盡失人心。

不過因為過去的經驗,因為對學生行動的警惕,韓岡第一時間就派人對神機營上下進行了警告和提醒。這兩日進入廣場的官兵,全都是最為精銳的一部,都不是士兵,全都是隊正以上的軍官。他們全都在事前得到了培訓,遇上突發事件該如何去做,每一個人都清楚自己的角色。

所以說,這一槍,時間點完全不對。

「那么……這到底是怎么回事?」韓鉉問道。

「你不知道?」韓岡故作反問。

韓鉉搖頭,他知道,但他不會去猜。

韓岡沒有追問,只冷笑了三個字,「行人司!」肚子里則又添了一個,『章惇。』

今天之事,完全是因為章惇想要趁機釣幾條大魚上來所造成的。

如今只有河東戰敗的消息,卻沒有河北的軍情。按照對外透露的說法,是河水泛濫導致河北信息不通。

為什么學生們義憤填膺,如果讓他們知道的河北的戰局極為順利,遼國皇帝甚至都沒能打過保州,頓兵於天門寨下,那樣的話,都堂外的廣場上,還會有這幾日的喧鬧?

從學生鬧事引出反對當今都堂的敵人,然後趁河北的大好局面尚在,將他們斬草除根,未來掌控朝綱的十年里,可以徹底推行自己的意志,不讓任何人可以利用到他們。

但這一回,釣魚釣出了岔子。尋常釣魚,是用魚餌隱藏魚鉤,而槍擊的做法,卻像是用魚餌引來魚群之後,往水里丟了一顆炸彈。

炸到的魚比釣上的魚當然要多得多,但是在旁邊還有釣友、看客,他們的反應和態度,章惇不可能不加以考量。多捕獲到的成果,能不能填補上他們因戒懼而帶來的疏離和皆備,能不能彌補自己因此而不得不增加的掌控成本,這都是很難在一時間計算得清的。

「哎……」韓岡一聲長嘆,行人司,章惇,等等等等。

千頭萬緒,這下一步,自己到底該如何走?這可是要破費思量。